<p class="ql-block"> 朋友老家在淳安,去年国庆我们去了趟。淳安这个名字或许还有几分陌生,但提起另一个名字,大家就了然了——千岛湖。</p><p class="ql-block"> 从南通出发,驱车500公里,因为充电和休息,历时9小时,终于抵达淳安。沿途的山水风光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富阳”“建德”“桐庐”等地名,仿佛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大痴道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严子陵的钓鱼台,以及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这些刻在DNA里的文化符号,让我与千年的时光、故时的秋雨和久远的乡愁悄然相连。后座的丫头也随着我的吟诵应和着,中国人的浪漫,或许就藏在这寥寥数语中。</p><p class="ql-block"> 吴均在《与朱元思书》里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还不曾有幸体验这份俊逸潇洒。至于“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哪怕是最好的画家也不能描摹出十分之一吧,而我也只能留在想象空间里一遍一遍涂抹着灵秀的线条和氤氲的留白。</p> <p class="ql-block">山水暮色</p><p class="ql-block"> 记不清从哪条线进入淳安县城的,县城沿江(这里的江应该是千岛湖的一部分)两岸绵延分布。这里路不宽、楼不高,水在峡谷里波澜不惊,只在楼尽路僻、树木稀疏处显露出一点绰约风姿,温润如玉。暮色将近,经一桥俯瞰落日余晖里的一脉水色,十分惊艳,“雨霁云破处”的那一抹天青不如这般浓郁,绘画颜料中的“普鲁士蓝”又缺了那么点温软,真是绝美的颜色,一瞥入魂。</p><p class="ql-block"> 从县城到里商村,走的是“白小线”。“白小”两字着实有些卡哇伊,初看一眼就不自主地嘴角上扬。天色渐暗,路渐渐有了回环盘山之势。19年独自带丫头去安吉,夜幕中往山上宾馆赶,也是这样的路。上一秒还在水边望见灯影人家,转瞬就深入密林不见星月;刚刚才穿过一个隧道,马上又上了九十度的弯。加上18年的四明山之行,山路十八弯算是被我开明白了。妻子说自己要吐,不能再说话了。我直当是开玩笑,到目的地,车还没挺稳,她就“哇”地几大口,将中午饭的笋又还给了青山。举足无措间,我也不知道是怪车,怪路还是怪我的车技。</p><p class="ql-block"> 下车,空气里飘漾着林间的草木幽香,泠泠溪声浮于其间,深吸一口,只觉沁凉入髓。沿着石坡向上,鹅黄的路灯松松软软地洒落下来,一只老黄狗喘着均匀的呼吸,尾巴摇着舒缓的节奏,在前头静静带路。</p><p class="ql-block"> 友人家很大,二层小楼,白墙红瓦,坐北朝南,劈山而建。友人父亲说,像张太师椅。屋内装饰很有中式范,堂屋敞亮,中无隔墙,开间差不多二十米,贴北墙内套卧室三间。堂屋东墙挂大幅商辂公坐像,上书匾额“三元宰相”,笔势雄浑。二楼隔板楼梯都是木质的,刷绛红油漆,走上去会有松软的“吱吱”响。门前小驻,只见星辰漫布夜空,山色洇开如墨,夜色凉风之中,瞬间就忘却了这一路的风尘。是夜,溪水声、山风动竹声入耳,我睡得很沉。</p> <p class="ql-block">三元故里</p><p class="ql-block"> 里商村的大祠堂供奉着两位先祖:商瑗和商辂。商瑗是村子的始祖,北宋年间因揭露西夏入侵的机密,被宋仁宗赐田宅,定居于此。而商辂则是明朝唯一的“三元宰相”,与“挽大明江山大厦于将倾”的于谦同朝为官,以清廉正直闻名,被誉为“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商氏家族的文风鼎盛,为村子增添了深厚的历史底蕴。</p><p class="ql-block"> 友人家在村里最高的山坡上,门植梧桐数株,树不过只有手臂粗细,但已高过屋顶,上接流云。一条溪流环抱在前,水边是一道羊肠水泥路,遍生修竹的小山贴路而上。至于哪座山是白虎山,哪座又是青龙山,我没有辨出,只觉得是云影叠着山影,水声拥着山色,让人有了息心忘返之感。</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房子都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屋与屋之仅留一人多宽的巷子纵横交通。形制跟我老家沿着河、马路严整条状分布是不同的,这里群山连绵,山间的平地太珍贵,所以坡上也建了很多房子,使整个村子有了错落起伏的流动韵致。</p><p class="ql-block"> 村子不大,但闲静。一条主干水泥路沿着里商溪,溪流弯蜿蜒汇入新安江。10月应当是枯水期,浅处刚没过脚踝,石潭深处估摸着也有一人深,但水流清澈见底,真是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早起还能看见水边捣衣的村民,捣衣声连绵,晨曦里青翠的山雾袅袅,时光都变得缓慢下来。清晨薄雾里,一群鸭子会在头鸭的带领下溯流而上,唱着“嘎嘎嘎”的欢乐歌曲;夕阳西下,日影昏沉,主人会在溪边呵斥,头鸭又会领着小伙伴们顺流而下,依然“嘎嘎嘎”地唱着,活像小时候,父母喊回忘记回家的我们。村子最西头有座一车宽的桥,桥边植一株遒劲古木,株径一人合抱不来,主干向水面倾,分支又旋身荫蔽桥面,造型很是朴拙好看。桥另一侧有间项羽庙,其中有些典故缘由,但我并不解其意,</p><p class="ql-block"> 村子最醒目处是商文毅公的祠堂,“科甲第一家”“三元宰相”“父子公卿” 的牌匾承载着族人的自豪与骄傲。友人说小时候常听父亲讲起商辂的故事,久而久之,信仰的种子悄然种下,他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祖先,自己也会有一番作为。有了这样的精神榜样,每当遇到什么困难,骨子里都会多一份信心。这是文化的绵延和传承,是穿越时空的深情目光。</p><p class="ql-block"> 村中大小祠社有三五处,纸叠的香插如蝶栖于各家粉墙,似乎家家都有礼拜的仪式。天未大亮,友人父亲即起,持香东南西北四方躬拜。青烟缠上梁间,漫过檐角,待最后一缕散入板栗树林,晨光才吻上三元宰相匾额的金边。这时候,溪边捣衣声与谁家灶火的雾气同时漫开——里商人一天的生活便在这缕缕清香中开始了。</p> <p class="ql-block">施山观云</p><p class="ql-block"> 施姑山并不高耸,却因一场迷离的小雨而显得格外幽静。山下的暑气未散,山上却已秋意渐浓。雨声淅沥,仿佛为这座古寺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薄纱。</p><p class="ql-block"> 据说,施姑山寺始建于明朝,是朱洪武与马皇后为女儿安庆公主于此出家而建,现尚存原寺大殿木柱石墩,往昔盛况透过这石墩还可见一斑,兴衰之间,让人不得不对时间充满敬畏。</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因为下雨,山上没什么人。一人多高的平台上,一圈围栏是端秀清雅的莲花造型,泛出檀紫厚重的光泽。高大大雄宝殿端坐中央,单檐歇山顶,四角飞檐像是将要腾飞的巨大翅膀。不远的地方,施工队似乎在做搅拌桩基础,机器声音很大。看来,这里还会进一步扩建。</p><p class="ql-block"> 凝神间,回头一看,来时候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烟雨迷雾里了。远近山形皆被环雾流云漫笼,再没有一幅比这更生动的写意水墨了。近处山色浓重些,远一点淡了几许,再远处就迷迷蒙蒙,晕出潮润的墨痕。定睛细看,你能看见雾在流动,你感受不到风,但雾气描摹着风的身形,怕是有仙迹流连,仙履云袂、凤珮鸾翔,飘然而去。忘我陶醉之中,置身茫茫无际云海中,你同你站立的这方平台如万顷碧波中的一叶扁舟、一芥微尘,你会顿悟出“渺小”两字。这神秘的云雾,不知从何处来,又去向何处,宇宙洪荒、天地玄黄都被你坐看巡游了一遍,而心中的神圣感油然自生,就连坡上几株树木都举着分明的枝桠,像虔诚祷告的信徒。“身比闲云,月影溪光堪证性;心同流水,松声竹色共忘机”。或许,商辂公放归后也背过这里的半筐云雾。</p><p class="ql-block"> 天色渐暗,风雨如晦,大殿门依然紧闭。后来才知道,比丘尼们都在禅修。一位年轻的比丘尼师傅小步快趋为我们开门,绕着大殿中央数十米的释迦牟尼像,为我们讲解佛陀转世的浮雕壁画。</p><p class="ql-block"> 谢过师傅,跨出殿。雨还在下,天色全暗,山下人间灯火恍若星辰。</p><p class="ql-block"> 回来,我想了一首小诗。</p><p class="ql-block">山</p><p class="ql-block">围坐了一亿个年头</p><p class="ql-block">雨</p><p class="ql-block">松开了时间的小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蚍蜉大椿光彩一瞬</p><p class="ql-block">菩提树下观照亘久</p><p class="ql-block">佛陀洞穿了万生相</p><p class="ql-block">去与来啊皆是停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空收走飞鸟</p><p class="ql-block">山林顺产溪流</p><p class="ql-block">门前竹林整夜编织秋天</p><p class="ql-block">木头影子里一直卧只老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星空的私语 空阔寂寥</p><p class="ql-block">板栗壳藏着一座山村的所有</p><p class="ql-block">清晨,我踏过的潭影</p><p class="ql-block">此刻,正旋转着一整个宇宙</p> <p class="ql-block">书法老人</p><p class="ql-block"> 友人介绍,村里有位90多岁的书法老人,每逢佳节,村民的门联、福字皆出自他手。得知丫头正在练字,友人便邀我们前去拜访,希望能得到他的指点。</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书法的门外汉,对于书法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王羲之《兰亭集序》是天下第一行书,知道苏黄米蔡,再深一点是知道有《快雪时晴帖》,还有奇奇怪怪名字的《韭花帖》,仅此而已。但我知道,书如其人,书法可以磨练心性,我们倒不是指望丫头可以成为书法大家,只是希望可以为小朋友的顽劣心性找到一个正确约束和释放的途径,此外倘若能从中获得哪怕一点点快乐,那就足够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家住“文物”里——300年历史的木楼。我是第一次在下现实中看到这“四水归堂”“藏风聚气”徽派建筑。</p><p class="ql-block"> 从西侧门进,刚踏入,只觉昏暗逼仄。头顶是横斜的木梁竹料,瓦早已破损,漏下斑驳天光,地上都是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杂物。再转进过去,跨过一道门就豁亮起来。亮光来自三五米见方的天井,四围梁簇新的纹理显示出新近修缮的痕迹。天井中央摆一大水缸,缸已有裂纹套着两圈铁箍,缸上植葱郁的南天竹一株,还有两盆兰花皆覆绒绿的苔藓。四檐下摆着锅碗瓢盆、长凳方桌、煤气灶具。六根立柱应该都是老件,木质细腻,色泽醇厚,有历史的厚重感,北侧两柱书:“诗礼昭闻传旧德,桂兰培茂发新枝。”南书:“修齐治平全章大学,和乐清正千古成人。”</p><p class="ql-block"> 老人个子不高,带褪色的藏青蓝带舌帽,白色摇粒绒长袖外套一件同样是藏青蓝的背心,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但能感觉出精气神很好。听说我们来习字,老人端出砚台,亲自磨墨。叫丫头写两个字看看,丫头害羞,最终写了两个字“平安”,丫头写得一般。看似寻常最奇崛,简单的字其实最难写好。请老人家指点,老人只说,写字要耐住性子,不能骄傲。(友人翻译,大概是这个意思)。</p><p class="ql-block"> 回来的路上,友人说起老人的经历。说他家原是地主,他是公子哥。非常时代,他眼见着家里被(qiangbi)了……云云。人说,人生是一场飘茵不定的梦幻。此言不虚。</p> <p class="ql-block"> 三天时间太短,却像是把童年重新过了一遍。打板栗时,竹竿敲在树枝上,“咚咚”几声,板栗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是敲开了记忆的门。抓溪坑鱼时,溪水凉凉的,鱼从指缝间溜走,滑溜溜的,像是时光从手心里溜走了一样。跳水时,水花四溅,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浙山浙水,喜欢这祠社盛行的山村文化。游鱼细石、烽烟故事,都被时间封存在琥珀里,成了精致的信仰。每一片山水,每一段历史,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厚重与灵秀。</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我回头望了望这片山水,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眷恋。</p><p class="ql-block"> 留近体诗作结:</p><p class="ql-block"> 花草岚霭皆成景,山水重重未阻隔。</p><p class="ql-block"> 田舍溪边烟袅袅,庭梧月下影娑娑。</p><p class="ql-block"> 惠风古寺涤尘念,细雨贤祠布盛泽。</p><p class="ql-block"> 前世或曾身许浙,今来遍唱楚人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雲游 2025.3.1fy</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