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眼

秋水

<p class="ql-block">  上午,做完一单陪诊快11:30了。本该乘交通工具回单位。两位转运师傅好意,说,再做完一单转运,他们的任务也结束了,就带我一起回单位。那位病人是换胃管,很快。于是我就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去接下一单。</p><p class="ql-block"> 车在一个小区里停好后,两位师傅就马上上楼接病人,我在车里照看着,因为是临时停车。我坐在后车厢第一个靠窗的陪护的位置。我的左侧是放担架床。</p><p class="ql-block"> “车里还有一个人啊!”车后门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清晰的声音,两位师傅上楼前把车后门是打开的,方便担架上车。随着一声“哒”,那是担架床上车后卡住不动的声音。在我第一张座位的视线和余光可见范围内,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头,短短的头发,鼻子里插着细管。眼睛向上翻了一下,大多数模糊的眼白。我好奇,转了下头,向左侧看了一眼,大约看到一段胖胖的身体。难道只有上半身?我感觉我的心在发抖。</p><p class="ql-block"> “车里有点闷啊!”中年妇女也是从后门上车的。今天天气突然回暖,又是中午,有点热了。</p><p class="ql-block"> 我向右侧身见她那扇窗户不能开,就把我旁边的窗户开了点缝,然后说,来,我们换个位置,我坐后面,你坐前面。</p><p class="ql-block"> 我坐下后,那么担架床上的人就完整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一个年轻的男孩,头很大,鼻孔里插着软管。有点肥胖的身体,两只手都向外翻着,我没看到每个手的五个手指,两条腿弯曲着,萎缩成两根萝卜粗细长短,再盖了毯子,所以我刚刚乍一看以为只有半截。他浑身上下会动的就是那双向上翻的眼睛,还有一点轻轻的呲呲的呼吸声。</p><p class="ql-block"> “心肝头啊!不要看了,我们不要多管闲事,闭上眼睛睡觉吧!”心肝头是无锡人的土话,代表最宝贝最爱的意思。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轻轻抚着男孩的脸,耳朵。帮他擦掉留在眼角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男孩的眼睛闭上了,不再向上翻。“睡吧,睡吧,今天还没睡呢!”“妈妈不好啊,手指甲刮到你了,这条红印估计要过几天才好。”中年妇女的手在男孩下巴处一条红色的刮痕来回抚摸着。我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一开始,我用手指轻轻的擦,我怕有声音。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尽管戴了口罩,遮住半张脸,口罩和手指吸不干眼泪。我不得不慢慢地轻轻地从口袋掏出纸巾掖干脸上的眼泪,不发出任何声响。我怕中年妇女回头看到我在流泪,我甚至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回头看到我在擦眼泪,我就说,我是沙眼,吹了风,就会流眼泪。我没有资格同情她,可怜她,她比我坚强。</p><p class="ql-block"> “他几岁了?”为了缓和我自己的情绪,我主动问她。</p><p class="ql-block"> “26岁了!”“这几年净长头了!”中年妇女回答我后又说了一句,她的手还在抚着男孩的脸。</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泪又扑簌簌下来了,我不能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二月了吧?”中年妇女估计是见我主动问她问题,也开始聊天式的问我了。</p><p class="ql-block"> 我掏出手机一看,农历二月初一。“嗯!今天正好是农历二月的第一天!”我注意着自己的回答不能有哭腔。</p><p class="ql-block"> “哦,已经出正月了!那就可以上坟了吧?我妈去年走的,是新坟,要早点上的吧?”</p><p class="ql-block"> “这个风俗我也不大懂啊,好像听说新坟要早点上,老坟可以晚点。”我稍稍放心她一直没有回头看。</p><p class="ql-block"> “那我3月就可以先上我妈的坟,后面还有我奶奶的坟。还有很多事。”</p><p class="ql-block"> “嗯,这样还不挤。”我们好像约定俗成一样,她问我答。</p><p class="ql-block"> 家到医院一点五公里,车子很快停在急诊门口。两位师傅很快把男孩送进急诊。我继续照看临时停车。</p><p class="ql-block"> 期间一个师傅也出来看看车,怕临时停车有什么影响。他告诉我,那个中年妇女生下儿子才发现是脑瘫,丈夫和她离婚,每个月付点抚养费。她独自一人照顾儿子,26年了,以前还要照顾患肝癌的母亲,去年母亲过世了。现在一心照顾这个儿子,只能鼻饲,每月换一次胃管,一直用我们的车。她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家里养了很多猫和狗,因为猫和狗的命都很硬很长,寓意着为儿子续命。出门要有阳光,因为可以多吸阳气,也是为儿子续命。</p><p class="ql-block"> 我从车里走出来,抬头看看天空,晴空万里,太阳当头照。究竟有多少人在他们各自的天空支撑着?坚持着?一个母亲的愿望只要儿子活下去,能活下去。不要谈什么生活质量,不要说活着的意义。能活着就好,她只要他活着。</p><p class="ql-block"> 师傅和我说了些话就又进去了,一会儿,两个师傅推着男孩出来,上车。我又仔细的看了看他,脖子上敷着纱布扣着一个小铁扣,来医院时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刚上车,男孩的眼睛向上翻的次数变多了,喉咙里呴了呴。中年妇女还是抚着他的脸说:“是不是有痰啊?心肝头!马上到家了,回家吸痰。眼睛闭上睡觉吧,回去要好好睡了啊,上午没有好好睡。我回去给那两只洗澡,今天天气好!”那两只是她养的小猫小狗。她就像是对着一个正常人在说着话,那么自然,平和。</p><p class="ql-block"> 我是沙眼,吹了风就要流眼泪,扑簌簌的流,我又哭了。</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我脑子里想了好多东西。我想到了新年期间东方卫视重播的83版的射雕,东邪黄药师的夫人明明过世了,他还要把她放在冰窖里,期待有一天可以医好她。黄药师那么聪明的人。我想到我曾经回访的一个客户,他的母亲是植物人,躺在床上六年了,他是独子,人到中年,裸辞在家独自照顾母亲六年。他说他一直想做点什么,没想到是在床前服伺老母亲。他们母子相伴的方式是儿子照顾母亲。我们总希望有奇迹,相信奇迹会发生。而事实上奇迹很少。但我们依然相信。</p><p class="ql-block"> 到家我问刘先生,我们曾经要求孩子考第几名考哪个大学,是不是要求太高了?对于有的人来说太奢侈了?因为有的母亲的愿望仅仅是希望孩子活着就好。母子间的缘分,父子间的缘分都是有期限的,在一起就好。</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我就出去跑步了,10公里,一边跑,一边回想着白天的场景,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铺开来,一边流着泪。我是沙眼,吹了风就要流眼泪。每次有心事我就出去跑步,直接跑进风里,直到跑到想通透为止。而今天我却跑不累,睡不着。</p><p class="ql-block"> 今天,2025年2月的最后一天,2月28日,农历二月初一,阳光明媚,气温25度,没有一点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