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是“卷王”

琉璃瓦

　　历经连日淅沥的春雨，终于见到久违的阳光，母亲最后一次攥紧了我的手。这位与命运抗争八十载的斗士，在春日的夕阳里终于卸下了铠甲，安然离去。

整理遗物时，泛黄的日记本里掉出一张六十年代的高中毕业证书，边角磨损却平整如新，仿佛在诉说：这个从赣南群山褶皱里走出来的女子，从来不是时代洪流里的随波浮萍，而是手持命运刻刀的人生雕塑家。

　　1956年的秋天，十岁的母亲背着装满山货和萝卜干的竹篓，踩着露水浸润的山路走向集市，她要卖了山货，再赶去学校，开始她的人生第一课。竹篓压着的脊梁里，藏着的是与重男轻女观念较劲的倔强。她用稚嫩的肩膀平衡着生存与求知的天平——晨曦未至便帮厨喂猪，课后沿街叫卖山货，课本永远揣在围裙口袋。当同龄女孩陆续披上嫁衣时，她以优异的成绩叩开了县高中的大门，成为十里八乡山坳里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虽因时代浪潮与大学失之交臂，但知识铸就的锋芒，早已刺破命运的茧房。

　　二十三岁那年，在好友的介绍下，母亲遇到了父亲，母亲不是恋爱脑，她将父亲的条件逐条理性分析：军人体魄是家庭支柱，驾驶技术是立身之本，党员身份见证品格，和善面容昭示性情。唯独在“文化程度”旁画下问号，父亲初中未毕业，就到福建当兵。但母亲相信，父亲品行足够弥补他文化的欠缺。确实如此，婚后，父亲坚持自学，以自身学养滋养整个家庭，给了母亲和全家足够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两地分居十二年，她将三个儿女培养成才，用《唐诗三百首》代替睡前童谣，用珠算口诀编织数学启蒙。她带着弟弟和侄子侄女们，鼓励他们学知识学手艺，用勤劳的双手打拼幸福的日子。这份清醒的婚姻智慧，让爱情在理性土壤里绽放出最绚烂的花。

吉水乌江供销社的水泥柜台，是母亲第二个战场。怀孕九月的她仍健步如飞，扁担两头挑着生计与希望，货物在左，婴孩在右。练就的“一抓准”绝活不是天赋，是无数个星夜对着油灯校准的执着；算盘快过会计的神技，源自把每张皱巴巴的粮票都当作数学题来解。当改革开放春雷乍响时，她敏锐嗅到商机，带着我们穿行在乡镇集市，将滞销布匹、鞋帽变成流动的彩虹。那些此起彼伏的吆喝，让我们早早感知了市场经济的热潮；那些讨价还价的交易，让我们接受了商科的启蒙和实践。

六十五岁触摸平板电脑智能手机的母亲，像孩童发现新大陆般雀跃。当同龄人在广场舞曲中徘徊，她已在区块链世界探险。家族群里第一个发出比特币科普长文，网游公会里被尊称为“姑姑”，视频剪辑软件用得比孙子还娴熟。病床旁的智能监护仪跳动时，她仍不忘叮嘱我：“记得把我的挖矿账号传给重孙们。”这份对未知永不停歇的好奇，让岁月败给了一颗少女心。

　　抗癌三百天里，母亲总能把病房变成人生讲堂。她给病友讲解《黄帝内经》，和朋友讲趣事糗事。在止痛贴起效间隙，她坚持做养生操，去散步看风景，到儿媳服装店里去“指导”做生意……在把她带回老家的最后的辰光里，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吞咽，依然喜欢看到我们围坐床前畅谈未来理想和未来，喜欢听我们聊生活琐事和八卦，当随着脉搏的由快到慢由慢到无，她眼角的笑纹也渐渐平复。窗外阳光正好，一束夕阳斜照在她安详的面庞上，恍惚间，似乎又见那个负篓求学的倔强女子，那个挑担吆喝的伟大母亲，那个永远带笑的有趣灵魂，正穿越八十年风霜向我们微笑走来。

　　母亲是“卷王”，她用一生诠释了所谓“内卷”，于强者不过是生命力的自然舒展。她教会我们读书是斩断命运锁链的利剑，理性是穿越迷雾的罗盘，善良是抵御沧桑的铠甲。当我们在城市森林里迷茫时，总能在记忆的星空找到那盏不灭的灯——它教会了我们：生而为人，不与世争锋，不与人计较，但要始终保持热情和活力，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和求索，把每个时代都活成黄金时代。

今夜赣江潮起，应是母亲又在星河那端，开始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