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笺

素手画流年

　　

暮色缓缓漫过窗棂时，窗边的风铃，逸出轻响。细细碎碎的叮铃声，辗转于风中，如宣纸上的墨迹，渐渐洇开……



推开窗，春夜的风，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那些游弋在暮色里的彩影，恍若，许多年前被剪断的丝线，倏然飘进记忆的褶皱。

彼年，山杜鹃开得惊心动魄，云蒸霞蔚的香气里，夜露沿着柔嫩细腻的花瓣滑落。那时的雾霭总在后山萦绕不散，丝丝缕缕，裹着杜鹃花的魂魄，飘向云端。



　　

那年的我，由于父母工作繁重，留在家乡跟外婆生活。

空中飘着似雪的飞絮。外婆布满茧子的手抚过我的额头，留下檀木香混着艾草苦涩的气息。"二囡，跟你阿姊去挖野菜吧"。她转身时，粗布围裙掠过门槛，惊起穿庭问阁的春絮。

后山的雾霭尚未散尽，表姐背着竹篓挑捡着野菜，布鞋沾满泥浆。我蹲在开满山杜鹃的坡上，看蚂蚁扛着花瓣筑巢，蒲公英乘风远行。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沉沉地坠落。恍惚看见雾气中浮动着一女子，她着一身藏青色扎染对襟长褂，肤色幼白，长脸秀眉，鬓边簪着杜鹃花，微笑地向我招手。指尖纤细，声音像浸在露水里的琴弦："可愿随我去寻我的女儿？"

惊醒时，残阳正斜照西天，只有我自己，在荒坟间蜷缩成小小一团。已记不清是怎样回到外婆那里，神识是混沌的。

高烧在子夜达到顶峰，我在谵妄中，似听见窗外杜鹃啼血。外婆捧着姜汤喂我喝下，将温热的掌心贴在我滚烫的额头，整夜未阖眼。她鬓边的发丝蘸染了霜露，如未干的泪痕。

医院里已经不再接收治疗，外婆抹着眼泪，抱我回家，精心地照顾我



　　每个晨光熹微时，外婆将我从屋里抱出来。放在天井中的一张竹床上。把熬成琥珀色的药汁喂我喝下。而后，我便在春日和煦的暖阳里，昏昏睡去。夜幕来临，偶尔醒来，能看到月儿斜挂天边，几点星，闪烁着微光。天井里的白牡丹，在夜里落了花瓣。月光穿过藤萝架，在青石板上织就一张银网，几片花瓣陷在其中，像极了外婆鬓角那缕不肯褪去的霜色。这时外婆就会把我从竹床上抱回屋内。

透过薄雾般的睫毛，我能看到，外婆眼角的皱纹里，蓄满爱意，比窗棂外抽芽的柳枝还要温柔。

风掠过空庭，老井边的苔痕已覆满青石。春分那日，外婆在暮鼓初起时分，剪断系在我腕间的五色彩线，系于井沿青砖。她说这样，春风就可以带走灾厄。

时至如今，脑海中，依然会清晰记得，外婆用剪刀剪断五色彩线，系在井沿时的虔诚。还有，那老井边的五色缕，如一捧，凝固的春光……

此时，那些褪色的丝线，是否，仍在晨昏交替间，编织着光阴的流转。

我被外婆日复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亦被天地间的灵气温柔滋养着。或许，是外婆的虔诚，让春风带走了灾厄；又或许，是那一碗碗，外婆熬煮的琥珀色苦涩汤药；亦或，是生命对美好的本能渴望；我竟奇迹般，慢慢地好转起来。每一缕，透过云层洒下的暖阳；每一声，清晨婉转的鸟鸣；每一丝，如水月华；每一瓣，润泽花瓣；每一痕，潮湿的苔迹；也许，都是我康复的助力。

那些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日夜，揉碎在，晨曦的清露中；凝结在，白牡丹温润柔美的花瓣里。那梦中的青衣女子，或许，是穿越时空的春信，轻轻叩响，每个生命与春天的契约。

外婆的爱，和那一场，生与死的博弈，成为我生命底色中最浓重的一笔。时光从未流逝，它在外婆的银发间，在游丝般的五色缕上，在年年盛放的山杜鹃里，伴随着春风，书写永恒的春日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