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雅（一）

周志龙

　　“雅”是《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其中包括《小雅》74篇，《大雅》31篇，共105篇，合称“二雅”。诗经“六义”，风雅颂赋比兴，雅是其中之一。雅的意思为正，雅乐，即正调，指当时西周都城镐hào京地区（今西安市）的诗歌乐调，指朝廷正乐西周王畿的乐调。大雅31篇是西周的作品，大部分作于西周初期，小部分作于西周末期。小雅共74篇，除少数篇目可能是东周作品外，其余都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大雅的作者，主要是上层贵族;小雅的作者，既有上层贵族，也有下层贵族和地位低微者。《小雅•鹿鸣》是《小雅》的首篇。作品原文为：

呦yōu呦鹿鸣，食野之苹（藜蒿）。我有嘉宾，鼓（弹）瑟sè（弦乐器）吹笙。吹笙鼓（振动）簧（笙上的簧片）（①吹笙②称颂，《小雅·巧言》篇产生了“巧言如簧”这一千古名句），承筐（承，双手捧着，筐：圆形竹器。篚fěi：方形竹器。承筐：奉上礼品）是将（承筐是将是固定搭配，如果分开解释，是将：献上）。人之好hào （交好、友爱）我，示（展现）我周行háng，xíng（皆可）（周行：大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青蒿）。我有嘉宾，德音（品德声誉）孔（很）昭（显著）。视（同示，展现）民不恌tiāo（同“佻tiāo”，轻薄，轻浮），君子是则是效（是则：以此为准则，是效：以此为效法）。我有旨（甘美）酒，嘉宾式燕以敖（式：语助词，“燕”同“宴”，“敖”通遨，意为恣意、尽兴。整句诗描绘了主人宴请嘉宾，宾主尽情欢乐的场景）。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qín（芩草，黄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和谐愉快）且湛（zhàn和dān都可以）错。意为深厚，沉醉）。我有旨酒，以燕乐yuè（使动用法，使……快乐）嘉宾之心。

《小雅·鹿鸣》是周王宴会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一首乐歌，成诗时间在西周中后期的周宣王时代，是对君王“燕群臣嘉宾”氏和乐盛况的描绘。《诗经》有“四始六义”之说，“六义”指风雅颂赋比兴，而“四始”则是指《风》、《大雅》、《小雅》和《颂》里面排在首位的诗。《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这首诗原是君王宴请群臣时所唱，后来逐渐推广到民间，在民间的宴会上也可以唱。全诗三章，每章八句，开头皆以鹿鸣起兴。乐谱虽早已失传，但从诗的语言看，此诗三章全是欢快的节奏。首章“承筐是将”，献上竹筐所盛的礼物。献礼的人，在乡间宴会上是主人自己，而在朝廷宴会上则为宰夫。宰夫是周代的官名，亦称太宰，为周代六卿之首。‌周代六卿‌分别是：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诗之二章，则是君王祝辞，要求臣下做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以矫正民风。三章大部分与首章重复，最后几句将欢乐气氛推向高潮。末句“燕乐嘉宾之心”将诗歌的主题深化，是为了让参与宴会的群臣心悦诚服，自觉地为君王的统治服务。

《小雅•鹿鸣》从内容上看正大平直，从风格上说中和典雅，既丰腴又婉曲，一派祥和气象，开篇以鹿鸣起兴，清新质朴。这首诗对后世有很大影响。东汉末年曹操把这首诗的前四句直接引用在他的《短歌行》中，以表达求贤若渴的心情。《短歌行》也是四言诗，八段四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jīn（子衿指《诗经》中周代学子的青色衣领，延伸为对男性的美称），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du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yàn，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及至唐宋，在科举考试后举行的宴会上，也歌唱《小雅·鹿鸣》之章，称为“鹿鸣宴”。

《小雅·四牡》是一首描述为王事奔波的人的辛勤与思家情绪的诗歌，写一个小官吏驾驶四马快车在奔走途中思念故乡思念父母。原文如下：

四牡騑fēi騑（疲惫的样子），周道（周道：大路）倭迟wēiyí（逶迤，迂回遥远）。岂不怀归？王事靡（无）盬gǔ（止息），我心伤悲。

四牡騑騑，啴tān啴（喘息的样子）骆马（尾和鬣liè毛黑色的白马，古称骊lí或骓。鬣毛生长在动物的头部和颈部），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没有闲暇）启处qǐ

chǔ（启：小跪。启处：安居休息）。

翩翩者鵻zhuī（鹁鸪bó

gū，鹁鸪是斑鸠的一种，也称为祝鸠‌、夫不，成年鵻在历经母亲六十日的哺育后，会用同样的时长来精心照顾年老的父母，这种回报与反哺之情，与儒家孝道思想相契合，因此被赋予了“孝鸟”的称号‌），载飞载下，集（落）于苞（茂密）栩xǔ（柞zuò树）。王事靡盬，不遑将（奉养）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落）于苞（茂密）杞（灌木，即枸杞树）。王事靡盬，不遑将（奉养）母。

驾彼四骆，载（装载或乘坐）骤（疾驰貌）骎骎qīn（走得很快的样子）。岂不怀归？是用（是以，所以，因此）作歌（创作诗歌‌‌），将（介词：把）母来谂shěn（想念。一说告）。

《小雅·四牡》为周文王时期的行役诗，是后世行役诗的滥（浮起）觞shāng（酒杯）（滥觞：源头）。全诗共五章，每章五句，交互使用赋和兴两种手法，叙其事，抒其情，写主人公的所见所想，表达了奔波在外的辛劳和不能在父母身边奉养的遗憾。首章为全诗定下了基调，在“王事靡盬”与“岂不怀归”一对矛盾中展现了人物“我心伤悲”的感情世界。以下各章内容都是对“伤悲”情绪的具体补充。全诗渗透着一种伤感色彩。“四马騑騑，周道倭迟”，在曲折悠远的道路上，马车跑得越快，离故乡和亲人就越远。他的脑子里不仅想着“王事”差使，更在想着回家。思归而不能归，一句“岂不怀归”的反问充分表现了一言难尽的细腻的思乡思亲的感情，非常耐人寻味。陶渊明可以毅然“归去来兮”，但大部分人学不了，那就难免会有“心中伤悲”的阴影掠过。

全诗有三章写到马，因为马是载客的主体；有二章写到鵻，那是行途所见。路上所见必不少，为什么单单写鵻，足见良苦用心。鵻是一种鸟，又叫祝鸠，夫不，司徒。古人认为：“夫不。乃孝鸟，其载飞载下，或以恋其父母使然。”诗人见孝鸟而有感于自己不能在家“启处”（安居），更谈不上尽孝于父母，让孝鸟与人作对照，感喟良深。诗人又将鵻与马作比较，鵻可以自由地飞上飞下，累了可以任意停歇，在柞树上行，在枸杞上也行，爱停哪里是哪里。而可怜的四马，虽然是精心选拣出来毛色划一的华贵的骆马，但不得不终日拼命地跑，累了也得跑，累得气喘吁吁也还得跑。王家公事有规定期限，不容半点差迟。在这里，鵻的闲与马的累形成鲜明有趣的对照。而写马的苦和累，其正意是衬托出人的疲劳烦恼；而写鵻，则是“将母来谂”的比拟表达。由此可见，诗中写马，写鵻，都非泛泛之笔，而有很深的匠心所在。

从谋篇布局来看，首章“我心伤悲”是定调，二章“启处”是安居乐业尽孝的基础，三、四章写父、母，“父天母地”是古人的观念，次序不能移易。末章结句“是用作歌，将母来谂”，在篇末点明主题，道出不能尽孝的悲哀。手法与《小雅·四月》末两句“君子作歌，维以告哀”相同。

尽管这首诗是发泄牢骚，不满“王事靡盬”之作，但也可被曲解成忠孝不能两全而勉力尽忠王事之作，所以统治者用此诗来慰劳使臣的风尘劳顿。”也有人说：“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因而将此诗的“怨”思化为“美”意。

《小雅·常棣（又作棠棣，即郁李树。棠棣花紧贴枝干生长，花朵和枝条相互缠绕，就像家中兄弟姐妹相互依靠，共同扶持‌）》是西周时期歌唱兄弟亲情的诗。在《诗经》的分类中，《雅》是正乐，包括《大雅》和《小雅》《大雅》是宫廷音乐，而《小雅》既有宫廷音乐也有民间音乐。《小雅·常棣》就是宫廷音乐，而后流传到民间。《小雅•常棣》作品原文如下：

常棣dì（即棠棣，蔷薇科落叶灌木，花粉红色或白色，果实比李小，可食）之华，鄂（通萼：花萼）不fū（通丕：蒂）韡wěi韡（鲜明茂盛的样子）。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畏惧，可怕），兄弟孔（很）怀（思念关怀）。原（高平之地）隰xí（低湿之地）裒póu（聚集或减少）矣，兄弟求（寻找）矣。

脊令在原（鹡鸰，一种水鸟。水鸟。鹡鸰不小心离开了浅水泽沼，栖止于原上，孤雏失伴，凄惶惊恐，唯有鸣叫求助），兄弟急难。每（连词，虽然）有良朋，况（至多）也永叹。（拿兄弟和朋友做比较，急难之时，兄弟就像在田野中群飞群宿的鸟一样，而朋友至多只有长叹）。

兄弟阋xì（争吵）于墙（墙内，家庭之内），外（墙外）御（抵抗）其务wǔ（通“侮”）。每有良朋，烝zhēng（长久）也无戎（帮助）。

丧乱（战乱灾难）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遗憾的是此时此刻亲兄弟，竟不如朋友那样感情默契）

傧bīn（陈列）尔笾biān豆（祭祀或燕享时用来盛食物的器具。笾用竹制，豆用木制），饮酒之饫yù（宴饮同姓的私宴。一说酒足饭饱）。兄弟既具（通“俱”，俱全，完备，聚集），和乐且孺（相亲友爱）。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xī（聚合，和好），和乐且湛dān（喜乐）。

宜（安，和顺）尔室家，乐尔妻帑nú（通“孥”，儿女）。是究（深思）是图（思虑）（是为语助，全句：请你深思熟虑），亶dǎn（信，确实）其然（如此）乎？

《小雅·常棣》全诗八章，每章四句。“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为整篇主题。诗歌对这一主题的阐发可分五层：首章为第一层，先兴比，后议论，开门见山，倡明主题。“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兴中有比。诗人因为常棣花开每两三朵彼此相依而生发联想，以常棣之花喻比兄弟，接着以“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点名主题，既是诗人对兄弟亲情的颂赞，也表现了华夏先民传统的人伦观念。上古先民的部族家庭，都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在他们看来，“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颜氏家训·兄弟》，作者颜之推是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教育家。）。因而，比之良朋、妻孥，他们更重兄弟亲情。钱锺书论及《常棣》时也指出：“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

二、三、四章为第二层。诗人通过三个典型情境，对“莫如兄弟”之旨作了具体深入的阐述，即：遭死丧则兄弟相收；遇急难则兄弟相救；御外侮则兄弟相助。这可能是历史传说的诗意概括，也可能是现实见闻的艺术集中。这三章在艺术表现上也颇有特点。事例的排列由“死丧”、“急难”到“外御”，从而由急而缓、由重而轻、由内而外，构成一个颇有层次的“倒金字塔”，具有强烈而深远的审美效果。其次，采用对比手法，把同一情境下“兄弟”和“良朋”的不同表现加以对照，更见出兄弟之情的诚笃深厚。在“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中，又更深一层：即使兄弟墙内口角，遇到外侮，也会不假思索一致对外。“阋于墙”与“外御其务”，两句之间没有过渡，情绪和行为的转变即在倾刻，有力表现出手足之情出于天然、发自深衷。由转折手法构成的这一典型情境，因表现了最无私的兄弟之情，成为流传至今的典故成语，即“兄弟阋墙”与“同室操戈”。

第五章自成一层，即第三层。如果说，前面是诗人正面赞颂理想的兄弟之情，那这一层则由正面理想返回当时的现实状况：即由赞叹“丧乱”时的“莫如兄弟”，转而叹惜“安宁”时的“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这叹惜是沉痛的，也是有史实根据的。《常棣》的作者是周公，诗人的叹惜是有感而发的。不过，这是在宴饮的欢乐气氛中所唱之诗，因此，在短暂的低沉后，音调又转为欢快热烈。

六、七章为第四层，直接描写了举家宴饮时兄弟齐集，妻子好合，亲情和睦，琴瑟和谐的欢乐场面。第七章中“妻子”与“兄弟”的对照，包含了诗意的递进：“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而“兄弟既翕”，则“和乐且湛”。诗人似明确表示，兄弟之情胜过夫妇之情；兄弟和，则室家安，兄弟和，则妻孥乐。

末章承上而来，直接告诫人们：只有“兄弟既翕”，方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兄弟和睦是家族和睦、家庭幸福的基础。明理规劝之意，更为明显。

　　从创作手法上看，《小雅·常棣》真挚委婉，感人之至，在“丧乱”与“安宁”、“良朋”与“妻子”、历史与现实和正面与反面中，寓理于事，多层次地唱叹阐论，既感人亦服人。

郭沫若的历史剧《棠棣之花》则是引用《棠棣》的主题，对聶政聶荌àn姐弟俩进行了赞赏。聂政是战国时期的四大刺客之一，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战国时期韩国相国侠累于阶上，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姊姊荌，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其姊在韩市寻认弟尸，伏尸痛哭，撞死在聂政尸前。其事迹见《史记·刺客列传》。

《小雅·常棣》在文学价值‌、思想影响‌、文化传承和艺术表现手法上都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此诗情理相融，笔意曲折，音调抑扬顿挫。前五章多有慷慨激昂之音，后三章却有洋洋盈耳之趣，不愧是《诗经》中的名篇。

最后说一下《国风》与《小雅》的区别。国风与小雅的异同主要体现在创作背景、语言风格和主题内容等方面。‌

在创作背景方面，国风和小雅都是《诗经》中的一部分。国风主要是周初至春秋间各诸侯国华夏族的民间诗歌，主要反映了华夏劳动人民的生活。小雅创作于西周初年至末年，以西周末年厉、宣、幽王时期为多。小雅中一部分诗歌与国风类似，尤其是关于战争和劳役的作品‌。

在语言风格方面，国风中杂言较多，使用了许多语气词，语言较为自由奔放，接近当时的口语‌。而小雅‌多数篇章是四言，较少杂言，重章叠句比较多，语言较为正式和规范‌。

在主题内容方面，国风多写男女爱情，虽然涉及男女之情，但不过分失当，体现了民间生活的真实情感‌。而小雅多讥讽指责，虽然有批评和抱怨，但并不宣扬作乱，体现了贵族对时政的不满和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