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赏析之十七

岩青草

　　八月十五日看潮（七绝五首）

定知玉兔十分圆，化作霜风九月寒。

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流向月中看。

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

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钱塘江入海口如同外大内小的喇叭，在天体引力以及地球自转产生的离心力的作用下，成为了世界三大海潮景观之一，每年农历的八月十五至十八日，潮水最是波澜壮阔、瞬息万变，如万马奔腾、气象万千。自古以来写钱塘海潮的诗人，多不胜数，苏轼于熙宁六年（1073）中秋，在杭州通判任上写下的一组五首七绝，堪称名作。

　　第一首：“定知玉兔十分圆，化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流向月中看。”可以读出，尽管到杭州已两年，但东坡亦是第一次去观看钱塘大潮。与普通民众一样，盼望十五玉兔圆，热切不畏霜风寒，他盼望天宫重门“休上钥”，不要将月光锁住，以便似潮涌动的观潮人，可以在明亮的月光下观潮尽兴。

　　第二首：“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以“万人鼓噪”写潮水初起时的声势，“慑吴侬”则暗用了公元前478年(鲁哀公十七年)吴越最后一战中的故事，越国军队深夜向吴军发起进攻，勾践令士兵使劲擂鼓，战鼓声中，万军呼喊前进，这震天动地的声势使吴军主力在震惊之余，斗志全失，最终一败涂地。

“浮江老阿童”，“老阿童”即西晋名将王浚，阿童是他的小名。王浚一生的主要战绩，与“浮江”有难解之缘，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是他指挥水军浮江而战的辉煌，更可比拟钱塘潮水的“浮江”却是他为这次战役在蜀地造船，削下的碎木片浮满江面，顺流漂下，东坡借用此典，形容潮水汹涌泛起的白色泡沫如同当年王浚造船削下的浮江木片。两句用典之喻，使得钱塘潮水声势带着隆隆战场之影，形象而生动。

随之而写的“欲识潮头高几许? 越山浑在浪花中” 让读者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从远古的战场回到了眼前钱塘观潮的浪漫，这种一张一弛的写法体现在东坡的许多诗词作品中。越山近指吴山和凤凰山，远指龛山和赭山，龛山、赭山在萧山境内对峙，形成海门。

　　山川自然的壮美、磅礴，向来牵动文人墨客内心深处的块垒。

第三首，作者笔锋一转，他写到“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汹涌的潮水不由自主地涨落，使作者联想到自己的宦海生涯，起起落落，奔波羁绊，何曾是自己的愿望。悠悠潮水，悠悠人生，在年复一年中，潮水年年涌白浪，人生慢慢变白头，一丝悲凉涌上心头。

但东坡本性乐观、豁达，第三、四句借潮水西灌，作者看到了普遍中的特殊，既然钱塘江水都可因海潮上溯，随潮西流，那人生的境况也必然存在着转变的可能，这是造物的天理，也是客观事物发展的必然。

　　晚于苏轼的宋文学家周密在散文《观潮》中写到：“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诗人刘黻fu（1217-1276）亦有“吴儿视命轻犹叶，争舞潮头意气豪。”的诗句，可见这钱塘弄潮儿的英姿、惊险与高妙。

东坡第四首诗中“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写的正是这弄潮争标之事。“狎”有亲近、熟悉之意。作为记挂民生的一方官吏，对此却不以为意，第四首的后半段东坡写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是这组七绝中重要的一句，东坡认为弄潮争标的热闹，远不如将海边盐卤之地，一齐变成肥腴的桑田，解决吴人的温饱更为重要，这两句诗含有对王安石变法表面热闹，内里不着实际的讥讽之意。

　　第五首由联想感慨回到眼前的钱塘大潮：“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首句典出《庄子.秋水》，秋日山洪暴发，百川汇入黄河，河面宽阔波涛汹涌，河神欣然自喜，自以为最大。当他顺水而东，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根本看不见大海的尽头，方知自己的渺小。“醯（xi）鸡”，传说中酿造酒醋上的白霉所生的一种小虫，孔子曾对老子说；“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

第二句继续写海潮宽阔声势浩大，海潮使海的能量尽情喷薄，似乎整个海正从东面赶来，吐气成霓，可见雄壮。“气吐霓”，霓常与虹相伴而生，当光线在水滴中被折射、反射后再折射，即只经过一次反射形成的光线为虹，虹明亮，从外至内的色调分别为:红、橙、黄、绿、蓝、靛、紫排列，而霓是阳光在水滴中经过了两次反射后折射出来的光线，色彩比虹稍暗淡，颜色的排列次序跟虹正好相反。不论是虹还是霓，一般发生在雨过天晴的午后，但也有例外，比如在月光强烈的晚上也可能出现月虹，又叫晚虹，由于人类视觉在晚间低光线的情况下难以分辨颜色，故此月虹看起来好像是全白色的，东坡诗中的“霓”应当就是全白色的月虹。奔腾的潮水掀起霏霏水雾，在月光的折射下形成了霓，水雾随潮而行，似由海潮“吐”出，如梦如幻，增加了潮水的壮美。

其实，举世闻名的钱塘潮，在历史上，曾给杭州城带来极大的灾难。潮水汹涌咆哮之后，堤岸被毁，良田遭海水浸泡，渐渐卤化；丰收在望的棉花、稻谷被潮水洗劫一空，因此，第三、四句始有“安得”二字。

第三、四句用典，《国语•越语》中有:"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之句，“水犀手”，穿着水犀皮甲的战士。射潮的故事，出自孙光宪《北梦琐言》，公元910年八月，吴越王钱镠造三千劲箭，挑选了五百名弓箭手，在农历八月十八传说潮神生日聚集钱塘江边，他奋笔写下：为报潮神并水府，钱塘且借与钱城。面对着飞快而凶猛地扑过来的潮水，率先放箭，弓箭手们千箭齐发，三千劲箭射向潮头，围观的百姓们大声呐喊助威，逼得那潮头趋向西陵而去，终于建成了阻止潮水肆虐的海塘。对于此传说，东坡亦有自注：“吴越王尝以弓弩射潮头，与海神战，自尔水不进城。”在东坡看来，人类征服海潮的气魄比汹涌东来气吐霓的海潮更大，更坚定，作为一方官员，关注民生，积极用世，奋发进取的精神皆饱含在诗句之中。

　　这五首七绝，东坡或以实、或以虚；或比赋，或用典，亦如钱塘海潮波澜壮阔，气象万千。作者赞叹、感慨、思索、期许，意到笔随，将心中之所感，尽情唱出，英爽豪迈。但坦诚之笔，却也为自己招来祸端，“乌台诗案”中，有人将第四首末两句含有的讥讽之意无限上纲，意欲作成苏轼谤讪朝廷之实，形成诗狱。

忠贞的诗人，总有灵犀相通之处，晚于苏轼的刘黻在《钱塘观潮》中写到：“不知几点英雄泪，翻作千年愤怒涛。”钱塘潮水的壮阔无比中，别有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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