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西藏

远山

多年前，在县委大院的操场上，人们还在梦里浮沉的某个清晨，我们给帐篷、摄影包与炊具装车，装上那部今天已不知去向的神车，在国产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展开一场逃离悲伤的救赎之旅。穿过小城的车站一带，暗影婆娑，总有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旅人，总有转角处，你回头嫣然一笑的暗房烙印。过往的喧嚣与冷清，在窗外未明的空气中掠过。“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西藏一行，你在遗忘之列。前世山崖刻经文的人，指缝里会漏下今生的石粉。而携带往昔的粒子即将稀释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今天我突然明白，多年以来彼此情感废墟的偶尔交集，都是缘于那一年那一天日照穿龙岩的暗面投影。

每一张照片，都是时间的残章，在camera raw的暗箱中显影成潜意识的拓片。你透过我的镜头看到的已非具象的现实，而是经过Photoshop重构的蜃景—那些被篡改的色温、虚构的光影与承载情绪的影调，共同浇筑成每一次出行的集体狂欢与私人创伤交织而成的记忆宫殿。

眼见我即将披上高原的月光— 想象那些在故乡被岁月腐蚀的骨骼渗出的磷火，点燃成唐古拉山口连绵的玛尼堆，我发现，身后暮色中未愈的痂痕依然隐隐作痛、通往防汛山顶的一米距离之谜还是悬而未绝，而朗柏咖啡的欧式台灯映照下的一个又一个彼此不相干的人，却都能闻听我准备进藏的消息— 甚至听见雪域经幡在行李箱里簌簌作响。我只好在这悲怆的荣光里，用信仰般的决绝，封锁你的笑而不语。

不同于任何一场人群喧嚣的旅游—传言那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召唤，风马旗在五千米海拔猎猎作响，你能听见雪域荒原的秘语。于是，在三天两头的小型茶会上，对惨白生活的无声控诉，成就彼此的劝慰：勇敢迈出这一步吧！放过生活中无法消解的困惑与悲苦，去接受来自阳光之域的洗礼。

那段时间，身心都有说不出的倦怠与虚空，我渴望逃离。出发前，我陷入梦境般的由摄影与情感体验营造出来的疼痛美学不能自拔。进入藏区后，我的精神开始游离，悲伤开始收敛。我常常在高反的晕眩里听见肉体与魂魄的撕扯，大多时候，感觉自己气若游丝，当藿香正气水在喉头灼烧的刹那，我恍惚看见无数朝拜的信徒正用额头叩醒沉睡的大地。他们的藏袍浸透霜雪与星光，掌心的老茧裹着世代相传的信仰。那一刻我突然懂得—原来所有跋涉者的苦行，都是为了在缺氧的刺痛中，让神山圣湖的呼吸灌满每根血管，把肉身熬煮成通往顿悟的酥油灯。

我们轮流开车，日夜兼程。这一天，就到了昂仁与萨嘎之间一个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路段，此时，暮色如墨倾泻于藏北高原。车子毫无征兆的撞上沥青路面突然凹陷的裂口 — 金属与岩石撞击发出巨大的闷响，仪表盘警示灯霎时炸开猩红一片— 车子停下来。我们举目四望，只有凝固的黑暗从八方合围，将我们封进没有坐标的深渊。沉默中，有人喉结滚动欲言又止。一个伙伴悄然离开人群寻找今夜的住所。终于用他手中那点电筒的冷光与不倔把大家引进引进酥油灯的暖黄光晕里 — 有一家藏民愿意在今夜收留我们。石片垒砌的平房里，四人横卧在褪色的卡垫沙发，与窗外诸神一同注视着这场奇遇。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羊毛毡的膻味、未燃尽的柏枝香与AB胶的刺鼻，在黑暗里酿成某种秘药，让难忘的高原寒夜弥漫出几分神迹。

暮色在车轮下流淌成河，我们如困在铁皮罐头里的沙丁鱼，穿行于被赤色旌旗吞没的村镇。那些褪了色的绸布在晚风里痉挛，像无数悬在空中的伤口。没有人摇下车窗，也没有对这个场景进行过多的交流。多年以后，在咀嚼那场集体缄默的仪式里，才等来汪峰的歌词来诠释我的私家意象：我凝视着没有你的黄昏，我沉溺着没有你的梦，伤感在骨头上抖动…

每个地理坐标、每一场遭遇，都是情感遗址的镜像，所有朝圣终究指向内心未完成的绕行—那些被经筒转轴碾成细粉的祷词，随海拔攀升在玛尼堆阴影里发酵成苦艾酒浆。当雪山融水漫过刻着你名字的冰川擦痕，那些在岁月褶皱里缺氧的往事，终将在风马旗的碎裂声中完成轮回的抛洒。

所谓悲伤的救赎，不过是让雪水反复冲刷经卷上晕染的血迹。你确实在遗忘之列，可冈仁波齐的月光早已将往事拓印成岩层纹路。那些困缚灵魂的刺，正随牦牛绒帐篷燃烧的柏烟升腾，碎裂成唐卡金粉洒向星轨倾斜的旷野。

生命中的万水千山

任你一一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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