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岁月长歌（二）

简洁

幼年丧母；老父亲惨死在日本兵的刺刀下；哥哥被抓走做劳工，一去再没音信；婚后受尽后婆母的刻薄和妯娌们的不善；一年中接连失去12岁的儿子、9岁的大女儿和7岁的小女儿；丈夫背地另娶女人生子；晚年见到了毛主席……

谨以此文,纪念一生受尽苦痛的姥姥和那个时代背景下不幸的女人们。

（这是姥姥与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妹的合影，拍摄于1960年，也是姥姥存于世间唯一的一张影像。）

二

姥姥和姥爷婚后的几年里，接连生了一男二女。老大是个男孩，浓眉大眼聪慧过人，名亮；两个女儿，如花似玉乖巧可人，名梅和兰。但这3个孩子，却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接连死去。

先说姥姥的大儿子，我的大舅。

大舅四、五岁时，便跟着当家的一位私塾先生读书认字。到了七八岁，常抱着家里的线装书，坐在屋子一角，默不作声一读就是两三个时辰。十岁左右，已能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地里每年的收成,相关的费用支出等等，记载得一目了然，核算得清清楚楚。

　　（中年时的姥爷）

一年，太奶奶娘家有老人过世，派谁去吊唁，竞让太奶奶为了难。在农村，如此之事，通常是由家里的男人承担，而那时，太奶奶的两个儿子远在天津工作，亲生儿子和太爷爷都已离世，家中，只有太奶奶、三个儿媳妇和六个尚小的孙辈。

接到娘家人送来的喪报，若不去人吊唁，断然说不过去。思来想去，这事便落在了大舅身上。其实，太奶奶心里何尝不明白，去个小孩子到娘家吊唁，八成会被人讥笑，可这也是无奈之举。

那年，大舅只有六七岁。

在农村给亡人吊唁，尤其是那个年月，远不是鞠几个躬或磕几个头便罢了，那时的乡村，吊唁行礼相当讲究，很是繁冗。

在同族人的陪同下，大舅坐着马车，在坑洼颠簸的土路上，奔波了30多里地，赶到太奶奶的娘家。

进村没走多远，就望见了搭起的灵棚，和一缕缕在微风中摇来晃去的纸幡。

跳下马车，大舅由几位披麻戴孝迎上来的数人引领着，刚迈进院落，就听有人扯着嗓门高喊，姑奶奶家来人吊孝！

偌大的院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朝大舅望去。随即，几乎每个人的眼神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接过送上的孝服，不慌不忙穿戴好后，一步步来到堂屋的灵床前。

按照在家大人们的说教示范，大舅双手抱拳于胸口，左脚向前迈出一小步，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屈膝双腿俯身跪下，置头于地，随即，躬身站起立直，后退半步，再迈左脚，伸出双手，掌心向下屈膝俯身跪下，再起，再跪。

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令在场的众人，频频点头，连连称道。

行过礼，大舅被人带着，与太奶奶娘家的长辈和亲属们，一一相认。之后，跪在灵床一侧，与众人一起，为亡者守灵。直到太阳西沉，准确无误地与一早才被介绍相识的众人，尊称其呼一一道别，坐上马车返回家中。

看看，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行的那个礼，没得挑啊。

那么多长辈，只给引见了一遍，你猜怎么着？离开时没有一个称呼错的。

事后，大舅的表现，很快传到太奶奶的耳朵里。很长一段时间，太奶奶白皙圆圆的脸上，两个嘴角改了方向，总是笑盈盈地上翘着，觉得这个大孙子，给自己争足了面子。

（姥爷与太奶奶的亲孙子合影照。这个亲孙子是个遗腹子，我叫舅舅，我小时曾见过他）。

大舅12岁的那年十月。

地里种植的玉米，露出了一排排整齐的牙齿，如粒粒玛瑙；沉甸甸的谷穗，象年迈的老人笑弯了腰。灿灿秋阳，将一望无际的农田村落染得金黄，无疑，这又是一个农人期盼的丰收年。

每年秋收，是一年中最为劳累的日子，人们得起早贪黑地忙碌。为了节省时间，收秋人一天三顿饭，都在地头上吃，因为庄稼一旦成熟，便要用最短的时间从地里抢收回来，在场上晾干扬净。不然，赶上阴天，特别是连天雨，即使抢收回来，堆放在一起，也会很快膨胀发芽或长霉变质，如此这般，一年的辛苦就会泡汤。

那年秋天，太爷爷已经不在了，雇佣的两位长工，争分夺秒在地里忙活着。年仅十二岁的大舅，不顾家人的劝说阻拦，执意与另一雇工，赶着马车，一趟趟将收割下的庄稼拉回家。姥姥则背着柳条筐，迈着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在坑洼不平的地垄上，深一脚浅一脚左摇右晃，给忙着抢收的雇工，送去上等饭菜和饮用水。

那一日，夜幕拉开，月亮已高悬当空，众人才收了工。

一天下来，极度疲惫的姥姥，收拾停当，上炕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姥姥被哎呦哎呦的声音惊醒。

翻身坐起，借着月光，见大舅双手捂着肚子，卷曲着身体，非常痛苦的样子，对姥姥说肚子疼。姥姥猛地想起，白天干活时，曾看到大舅穿的那条单布裤子的裆部，咧开有小半尺长的口子。

一准儿是着了凉。姥姥心里琢磨着，下地点燃煤油灯，倒了碗热水，扶大舅喝下。

喝点热水，把肚子里的凉气赶出来就好了。姥姥说着，又在大舅的肚子上，从上往下推揉了一会儿，便重新躺下。姥姥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子，连上炕都很费劲。

时间不长，姥姥再次被哎呦声惊醒。一轱辘爬起来，端着煤油灯走到炕前一看，大舅脸色惨白，伸手一摸，脑门上渗出的汗珠，凉凉的。

姥姥慌忙跑到太奶奶的房间，述说了情况。

还站着干嘛，快去请先生！太奶奶喊道。随即，起身穿衣，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舅跟前。

待将看病的先生请进屋时，任凭大家如何呼唤，大舅双目紧闭，既不作答也没反应了。

先生匆匆询问了情况，又反复号过脉，取出银针，一边用酒精棉球擦拭，一边对围在一旁的众人说，这针扎下去能立住，孩子还有救，如果扎下去倒了……

后面的话，先生没说出，可屋里的空气，似乎即刻凝固了，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喘息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先生手里的那根银针，那根决定着大舅性命的银针。

先生用散发着淡淡酒精味的棉球，在大舅的人中处擦了擦，之后，右手捏针轻轻举起，在半空中晃了晃，哆嗦了好几下才扎下去。大家清楚，看病的先生与太爷家没出五服，平时，对大舅喜爱有加。

就见扎下的针，缓缓倒下了。

先生摇了摇头，眉宇间拧成了疙瘩，浑浊的眼里，闪出晶亮的光。

果然，没到天亮，十二岁的大舅，便咽了气。

自那以后，每每提及此事，说起聪明过人懂事早逝的大舅，姥姥总是若有所思轻轻地念叨，唉，都怨我，都怨我呀。白天看见孩子的裤裆咧了个大口子，豁勒着，要是让他换条裤子，兴许就没事了。孩子呀，累了整整一天，可天还没亮，就走了……

在刊物发表时的题目是《姥姥》，制作美编时将题目修改成《姥姥的岁月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