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梦

林政醒

　　霜天寥落，庭柯萧索。余独卧空斋，听檐前淅沥，辗转无眠。

披衣长啸，歌曰：“束发受经十载余，未负严师训诫，未违慈父期许。焚膏继晷，尝效孙敬悬梁，映雪囊萤，亦仿车胤凿壁。春诵夏弦，秋习冬温，但求经世致用，安敢效竹林颓放？”

言讫，忽见青霜凝镜，白发欺冠，怆然叹曰：“焦尾犹存，钟期何在？骅骝未老，伯乐何存？”

　　泪眼婆娑间，忽闻异香盈室，烛影摇红。有素衣童子执幡前导，引余穿松径，渡苇汀，至汨罗之畔。但见，修篁茂密，芳草萋萋，江声如咽，素月垂波。一老者披发吟诵，佩兰若芷，虽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而气度凛然。余遽揖曰：“先生非三闾大夫乎？”对曰：“然。”余再拜曰：“大夫何憔悴至此？”原拊膺长叹曰：“举世混浊，众人皆醉，吾不与之同流合污，故不为所容。”余闻之恻然，曰：“先生《离骚》如日月经天，《九歌》若江河行地。纵人沉沙折戟，终不改金石之声。”原仰天大笑，振衣临流曰：“往事已矣，岂堪回首。吾宁赴湘流，葬江鱼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乎。”语未竟，忽闻龙吟大泽，风起云湄，大夫已乘素霓而去。

　　余方悲怆，忽见苍梧云开，有蹇驴自云端降。太史公策蹇徐行，虽布衣草履，而双眸如电。乃执吾手泣曰：“大夫贤才，雅量高志，尽忠君王，然生不逢时，屡遭闵凶，不为俗世所容，穷困窘厄，举步维艰。”余拭泪而劝之曰：“公勿忧，大夫恶尘世而举身清流，其死重于泰山，自得其所哉！”迁对曰：“吾为大夫，亦为己而泣焉。”余曰：“太史公言之极是。公遭腐刑，蒙此大辱，超脱庸常死节，激于义而隐忍苟活，非常人所能及。公攻坚克难，犹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今观《史记》悬之日月，公泽被后世，誉满神州，名垂青史，可以无悔矣。”迁忽拊掌而笑曰：“昔韩非囚秦作《说难》，贾谊谪楚赋《鵩鸟》。腐刑于我，犹砥砺也！”言罢，驴鸣萧萧，其人已隐入苍茫暮色。

　　余魂悸魄动，忽见星河倒转，身置广漠之野。有金发碧眼者倚葵而泣，状若凡高；有黑袍瘦削者抱卷踟蹰，形似卡夫卡。更有太白捉月沧溟，韩愈雪拥蓝关，东坡泛舟赤壁。诸贤或歌或泣，皆作金石之声。余方欲问询，忽闻晨钟破晓，诸影渐淡。

　　推窗视之，晓色如染。余寻思梦境，历历在目，乃顿悟：古来圣贤皆寂寞，然其精魂不灭，终化星斗悬天，泽被后世。遂铺素笺，研松墨，录此异梦，题曰《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