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记

宗玉华

<p class="ql-block">茶楼里的哄笑惊落了檐角铜铃,几个青衫少年正对着邻桌老叟指指点点。老人颤巍巍夹起汤包,汤汁沿着下巴的沟壑淌进衣领,人群中爆发出更尖锐的嗤笑。我捏着新到的《新青年》,目光掠过他们年轻饱满的喉结——那跃动的弧度,多像十年前我在弄堂口撞见父亲摔碎药罐时,自己脖颈间压抑的震颤。</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蓝布包袱总惹得邮局办事员翻白眼。她要把攒了半年的桂花糖寄给北地的表亲,却数不清汇款单上的零。穿洋装的姑娘用蔻丹指尖敲着玻璃:"老太太,后面排队的人都要化成灰了!"我别过脸假装读报,余光里母亲佝偻的脊梁渐渐蜷成问号,像极了昨夜被顽童掷在青砖上的痰渍。</p><p class="ql-block">三十载不过转瞬。当我拄着拐杖在百货公司迷路,柜台后涂着口红的少女故意将"往左"说成"往右"。跌坐在旋转门边时,忽然懂得父亲当年为何要偷偷倒掉半碗汤药——原来衰老最苦的并非病痛,而是那些钉在背上的、年轻的目光,锐利如新铸的银元,将尊严割得支离破碎。</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西窗,檐角的铜铃不知何时覆满铜绿。总有人以为老去是别人的劫数,却不知光阴早将所有人的名字刻在沙漏两端。且看那哄笑老者的少年,后襟已悄然爬上银霜;昨日嫌恶迟缓的姑娘,眉间正裂开岁月的沟渠。须知世间最残酷的轮回,莫过于今日欺老之人,终成他年笑柄里的主角。</p><p class="ql-block">风起时,铜铃化作漫天银发纷扬。让我们在每一声嗤笑里听见暮鼓,在每一道皱纹中望见归途。莫待铜绿锈尽铃舌,才惊觉那叮当作响的,原是自己正在老去的魂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