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5%”之一的S大哥

老梅——游荡的鱼

曾经的那”5%”之一的 S大哥

（一）

S大哥是老M的大姐夫的哥哥。第一次听到S大哥的名字是老M9岁时。

回忆中，1954年家里的空气进入沉闷，老M的母亲和二姐在北京大学陪伴患病的大哥，刚刚出嫁的大姐和大姐夫搬回家中与弟弟妹妹同住。

一天早饭时老M看到大姐和姐夫面色凝重，后来得知S大哥在南方被判为历史反革命入狱，刑期很长。

同一年，老M的姐夫工作调动带着大姐搬去南方。老M的童年在不堪的挣扎中，当然不去关注那遥远的陌生的S大哥。

多年之后，七十年代末结束了阶级斗争，得知S大哥在南方一所大学任教。再后来，经他介绍，老M的二哥有了贤惠的二嫂。

由此，S大哥的故事在老M这里逐渐明晰起来。

见过S大哥年轻时的照片，儒雅得极像当年的孙道临。

S大哥出生于1920年。年轻时曾经就读于南方某教会大学的法律系，他的妻子曾是那所大学的校花。

中国抗战时期，S大哥在南方的美国基督教青年会（简称YMCA）协助美国人约庚森工作数年。解放时国情有变，美国人约庚森回了美国不再联系，而与他一起的这段工作经历，就是S大哥1954年被判为历史反革命的根由。众所周知YMCA不是政治组织，而且，同时协助美国人约庚森的另一位王姓同事，解放后在中央统战部工作。显然S大哥的案子定性不公。

S大哥入狱，校花妻子离婚，改嫁与当年的另一位追求者。据说，那位追求者就是S大哥案子的告发人。

（二）身世

S大哥出身于一个旧时代的官僚家庭。S大哥的父亲早年留学于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与宋子文是同学。学成回国后在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子文手下谋职甚得宋的信任和重用。

S父重信义。据传，宋曾有一重大决策失误导致中央财务巨大损失。面临即将到来的严惩，S父举枪自尽，代人顶罪。为此，中央宽恕，放过S的家人。

S父的遗产不薄。S母体弱，不久因病去世。去世前将遗产分为4份，将4个子女托付给她的几个姐妹，S大哥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分别在几个姨妈家长大。几个姨妈对待这些托孤的责任各异，S大哥的二弟在一位姨妈家患了肺结核，病故。之后作为长兄的S大哥对三弟和小妹额外关照，直到他们一一走进社会。

三兄妹在几个姨妈家与表弟兄们一起长大。其中一位表弟乳名双双，因这个名字导出另一个莫名冤案，即“代号四个2”案件，后话另叙。

以上是S大哥的简单背景。令老M感动的是他后来的故事。

（三） 采石场里结缘

1954年之后S大哥在南方一个偏僻的山区里的监狱服刑。

同时服刑的有一位当地的女犯人，形象犷悍人称“土匪婆”，据说其夫解放前是当地土匪，解放后被镇压。’土匪婆’与“土匪”的案件无关，可是“土匪婆”性情暴烈，不甘被人辱骂，一日她操起菜刀与辱骂她的人拼命，于是被判刑入狱，就在S大哥服刑的队上。

监狱是个采石场，服刑人员统一在采石场从事繁重的劳动。任务之一是运石，用独轮小车把采下的石块装入车内推着一路小跑着冲到一个陡坡顶上倒出。S大哥一介书生，推车极其吃力，是队里最差的一个，而且是外乡人，常被他人欺负。可能“土匪”匪帮有帮规，常常是“路见不平吼一吼”，所以“土匪婆”自动维护S大哥形同S大哥的私人保镖，只要看到S大哥被欺负她必出手护卫，推车时紧随S大哥身后，推跑到坡前时她改作一手拉车一手推前面S大哥的车直冲上坡顶。

久之，二人被人看作是一对。

如此多年，刑满，在采石场就业，二人结为夫妇。“土匪婆”成为S大嫂。

极度艰难的生活环境里，他们曾经产下一子，早夭。从此再无子嗣。

（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从照片上看这患难中结合的一对，与风花雪月毫不相关：S大哥沧桑中保持着儒雅，S大嫂依旧犷悍泼辣；S大哥精通英语满腹学识，S大嫂从未走出那个山村不会普通话只会当地土话而且从未进过校门目不识丁。

可是他们结合相伴了几十年，无论寒冬还是春光明媚，温暖着彼此走到生命的终点。

人，性本善。服刑的环境里充满各种残酷，但是黑暗中也有光，即使很微弱，那光来自人性、人道。S大哥没有说过他如何成为照亮别人的光，但是粗犷的S大嫂以她笨拙真诚的保护体现她对S大哥由衷的敬佩，体现她的善良，也折射出S大哥在正常人心目中，有他特有的光辉。

善良、正直、真诚、挽手共渡苦难是这对伴侣的共同精神语言，不需要文字，不需要漂亮词汇，只有镜心相照。

终于来到八十年代，上天为S大哥打开了光明之门。

（五） 美国的约庚森

1972年美国总统开启了访华破冰之旅，中美恢复了中断三十年的民间往来。

三十年前离开中国YMCA的美国人约庚森，通过在中央统战部任职的王姓老同事得知了S大哥的经历和下落，辗转取得联系。立即决定亲自来华探望S大哥。

事先，有关部门为积极配合美国友人的来访，立即将S大哥从采石场调到S大嫂山村故乡附近的一个大城市的一所师范学院外语系，任临时英语教师。

约庚森夫妇的到来改变了S大哥的生活状态，从物质到精神，从临时到永远。

约庚森知道，刑满释放的S大哥并未完全摆脱政治桎梏。为帮助S大哥彻底剪去这条政治“尾巴”，他做了一个重要决定。

约庚森夫妇回国后双双辞职，申请来华担任大学英语教师。他指定任教的大学是S大哥所在的师范学院，与S大哥同一个教研室。他成功了。

此后的两年里：S大哥有了正式的英语教师工作；与S大嫂在市内有了不错的住处；更重要的，在约庚森的帮助下彻底剪掉了那三十年的政治尾巴，他不是历史反革命。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英语教师资源奇缺。S大哥的厚实的英语学问得到发挥，他释放了被压抑几十年的热情，无论在课堂上或是课余的家里，他尽其所能培养出许多英语人才，是一位被学生爱戴的优秀的英语教师。

（六）“命运任变 迁，我心如初“

约庚森回美后致力于中美民间友好交流。1989年，他邀请S大哥夫妇来美访友，S大嫂不肯同往。S大哥来美住在约庚森家，由约庚森介绍给一些团体和亲朋，并游览多地，包括S父当年留学的哈佛大学，在那里S大哥找到S父的学生资料。

1989年S大哥与约庚森在旅游途中曾专程绕路来到老M的打工处，并带来礼物。

S大哥早年家境和成年后的YMCA的工作环境有西式习惯，对于美国的生活并不陌生，来美后在熟悉的氛围中唤起久违的感情，这里是他喜欢的。

十多年前在师范学院他辅导的学子们有很多在美国，有的颇有成就。他们对恩师的欢迎是实质的帮助，诚恳建议恩师留下。

随着人们对S大哥的了解，更有人为他介绍一位台湾女子，年岁教养都极为相合。

S大哥在美国的一切都告知国内的S大嫂。

国内的S大嫂身边有人为她担心，S大嫂一如既往地豪爽大气：”让他去！他不会不要我！“

美国的S大哥同样念兹在兹，他婉拒那些善意的建议：“我的生命里，那段经历太重要，我绝对不能放弃。”

一年后（或是两年，老M记不清了），S大哥辞别约庚森，回到S大嫂身边。

（七）晚年

上天给了这对患难夫妻很好的晚景：师范学院有很好的退休待遇；美国的老友和学生们时有物质情意的表达；无子无女没有任何负担。

老M听大姐夫的孙子说，去探望大爷爷，生活极为节俭，例如，不买蔬菜，从菜场捡来被菜贩扔掉的。采石场的几十年，生活之艰难深深刻进了S大哥的骨子里，他尊重珍惜上天给予的一切，绝不忽略轻视。

老M听大姐夫的孙子说，大爷爷一直很注重仪表，简朴的穿着保持形象整洁严m

老M曾与S大哥有电话交流。有一次老M说“大姐脾气大，我很感谢大姐夫对大姐的宽容”。S大哥哽咽了，说：“不，我很感谢你大姐，S家跌落到谷底，是你大姐给了S家一个完整的家……”。

后来S大哥病重不能外出，老M在电话中问他有何需要，他答道：“需要一个电动刮胡刀，飞利浦的，原有的旧刀质量太差坏了很久了”。老M夫妇按照他的要求买好，随同一起寄去十张英语老歌光碟以及播放器。S大哥很高兴：“每天听歌，边听边抄写，有事做了……”

不久，传来消息，S大哥去世。老M希望他带去那十张光碟，继续听他喜欢的英语老歌，老歌里有他的美好的怀念。

（完）2月23日20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