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老主任

淡然

正月十八我和朋友相约一起去看望我们曾经的老主任。

一别数年，都忙于奔波，未曾谋面，也不知他的近况。偶然的机会，听说老主任病了，做了胃部分切除手术，我们两个——曾经他的老部下，一直想抽时间去看望他，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几次，这次我俩提前和他预约，他说他在山上放羊，得中午能回去。

再次见面，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六十九岁的老主任瘦小了许多，不喜形于色酷似周华健的一张脸也略显消瘦，一身干农活的打扮和我们心目中保存着的当年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但精神仍然矍铄，乐呵呵的，只是说起话来略显气短。他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屋里，嘘寒问暖。

闲聊时得知，闲不住的他，病愈后养了五十多只羊，秋收之后拿回来自己在家附近放，夏天走的太远他跟不动就让别人代放，他提供牧羊人住地和牧舍。女儿在市里上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儿子离婚后开了个店，因经营不善关门了，开学后老伴还要陪十岁的孙女去市里读书，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风烛残年的他独自守着。

提起老主任，用他自己的话说，自从八一年科右前旗制酒厂在归流河畔建厂，血气方刚的他便成了国营酒厂的一名工人，从普通工人干到配电主任，然后又被调到成品车间担任主任，至此就在这里扎了根，同期进厂的同事该升职的升职，该调动的调动，只有他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这么多年，纹丝没动过。

从简易的手工灌装车间发展到全机械化的流水线车间，从刚开始的几个小班发展到十六个大班，从车间的整体管理规化到机械的维修，再从国营企业转制到私企，他一步一脚印见证了这段历史，也为成品车间洒下了辛勤的汗水，奉献了毕生的精力。这里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终点。可又有谁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这一路走来的喜怒哀乐呢？

我作为他的部下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我从普通员工到班长再到质检员，离不开老主任的栽培和关照，也曾因工作上的事争得面红耳赤过，记得有次我班的箱子被维修工修暖气时冒水泡了很多，找他去报销，他却说，人为的不管。几十个箱子，不就是月底亏损罚款吗！我气急败坏，摔了他的门回到线上，眼泪不受控制地飞溅，主任在监控里看到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便派副主任来线上告诉我，他正想办法给报，我哭得更凶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无从说起。

这么多年来，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事情，总想对主任说一声：对不起！但都未说出囗，只能在偶尔一次的聚会上，敬老主任一杯，谢谢他这些年的关照和理解。

作为他的部下，在这二十年里，只要我们发现他去办公大楼，十有八九都是被董事长传讯去的，从班长到质检员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不但他被批得体无完肤，我们也好不到哪去。所以祈祷老主任一切顺利，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每次开会，我们也都会说起提心吊胆这件事，他便笑着说，怕什么？练好自己的本事，是我们的不推卸，不是我们的我们也不接受。话是这么说，但我们都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些年他就生活在一个上挤下压的空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就是个泔水缸，酸甜苦辣都能装。

是啊，主任替我们躺枪的次数还少吗？那年，做为班长的我接到通知：车间职工不许把商标纸带出去。我也如实传达了通知，可我班有个小女孩存在侥幸心理，偷偷拿了一捆，到门卫就被扣了并罚款一百元，连带车间主任也被罚款一百元。当时我并不知情，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此事。

其实，被罚款的何止这次，不管哪个班组出现质量问题，罚款都会连带着老主任。所以，他经常对我们说：如果我们把不好质量关，他的工资就都上缴了，让我们自己看着办吧。

由于工种原因，我亲眼目睹了他在工作难题中不屈不挠的韧劲和不卑不亢的态度。为了车间的生产安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为了保证产品质量，他首当其冲，特别是刷瓶间，这是保证质量的重要一环。也是最容易出现事故的一环，他每天来上班的第一时间便去刷瓶间，看看有没有违章操作的、没戴防护帽的、冲瓶机没有水的，如果有，他就立刻指出，然后找班长谈话。他经常说，一个好班长，也是一个好的指挥官，不是你自己的活计有多好，而是你能把你的这些兵带好，让她们各尽其职，为你所用，这才是本事。

寒来暑往，他总是和我们并肩战斗在第一线，该扛的不该扛的他都扛下了，该忍的不该忍的，他都忍了。他为我们挡了不少枪，为车间的员工为这份事业付出了太多。

在为之奋斗一辈子的白酒车间，在走了来，来了又走的一茬一茬的员工陪伴下，他终将自己酿成了一壶老酒……

老主任一七年退休，他领导的各部门的骨干和生产部部长都参加了送别宴，我们推杯换盏，从白脸曹操喝成了红脸关公，面对这些跟他一起走过风风雨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远的老兵，他更是感慨万千，讲他青葱岁月的苦乐，讲他工作上遇到的进退两难，讲他压力下借酒消愁的窘境，讲他这些年和我们这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战士打交道的艰辛……我们也敞开心扉地说着他的宽容、他的理解、他的对与错、他对员工的好，他的点点滴滴地付出与辛劳……

那一晚，我们推心置腹，喝得昏天暗地。最后他说：对与错都已成为过去，在座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退休了等于进了保险箱，也等于为自己换了个工种，重新启航，前路漫漫亦灿灿，终究会适应。你们还年轻，希望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能屈能伸，兢兢业业，哪怕有一天也即将光荣退休，也要尽职尽责站好最后一班岗……

如今，老主任已退休七八年了，我们这些追随他的老部下也接二连三的退了下来，这些年我们没有再聚过。这次拜访老主任，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我的触动也很大，其实，老去并不可怕，年龄只是个数字，心态才是保持活力的最佳药剂。就像我们的老主任，他没有被病魔打倒，他没有选择安逸的生活，而是顺从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做力所能及的，以一丝尚存就永不停息的精神状态，过热气腾腾的生活。愿天佑老主任，平安喜乐，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