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原创 明前茶 东关街</span></p><p class="ql-block">在绍兴,整个腊月与正月,船上化妆的戏班子都忙得不歇火。与广场上富丽堂皇的戏台——“万年台”不同,有一种“水戏台”是过年时最迷人的娱乐场所:戏台建在河岸或湖岸边,呈“凸”字型,面朝观众的一面伸入水中。观众也是坐着乌篷船而来,在开场前,所有的船颇有秩序地头朝戏台,紧紧地排列成扇形。先到的观众有福了,不仅可以在面朝舞台的内圈,演员眼中情绪的颠簸,手势的震颤,翻筋斗时有没有少许踉跄,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运气好时,观众还可以应邀参观戏班子的“化妆船”,进入演员们的后台,一窥他们的底细。</p><p class="ql-block">我掀动中舱的门帘儿,进到“化妆船”中,就听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主演在对词。扮演孙悟空的演员已经换好了演出服,他满怀冤屈与不甘,慷慨悲凉地唱道:“火眼金睛辨忠奸,白骨妖精露真颜。师父休要听她言,此女定是妖来变。”扮演白骨精的演员正高高地绑起头发来,她十分仔细地用勒头的布带将外眼角、太阳穴的皮肤提拉绷紧,然后用胶布固定住,以便让外眼角尽可能地高于正常位置,形成吊梢眼的效果。她一言不发地涂刷眼影,最后用高光粉刷在内眼角部分,增加眼神的魅惑感。扮演孙悟空的演员笑着介绍:“白骨精”是他的师姐,平时是青年演员们的仪态和台词老师,“可一到正月她就一人饰多角,连热场的彩头戏她也要忙着上场,就没空管我们了”。</p><p class="ql-block">很快,戏就开始了。首先是三场彩头戏,目的是调动喜庆情绪,讨个吉祥彩头。演员都穿正红、朱红的戏服出场,表情喜悦、诙谐又夸张。先是演《庆寿》,是祝看客中的老人家延年益寿的;接着是《跳魁星》,是祝今年的考生们登榜上岸的;最后是《跳财神》,恭喜做生意的人事事顺遂。我们的艄公说:“观众会买了红绸花抛掷到台上,一般快要到六月的时候,《跳魁星》的演员得红花最多;现在是春节,当然是《跳财神》的演员得彩头最多。”</p><p class="ql-block">彩头戏演完,接着演武打折子戏,这也是为压轴戏的出场热身。这一场演的是《长坂坡》,扮演张飞的武生连翻二十多个筋斗,他沿着舞台的两个对角线,前空翻接后空翻,显示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侠义、忠烈与沉稳;紧要关头,张飞以马尾松在长坂坡上拖起滚滚烟尘,迅速布起智慧的迷魂阵。我们的船离得近,甚至可以看到扮演张飞的演员,腰身的袍褶摆幅加宽了很多,这也是绍剧在服装上的改良;这样,当他翻腾时,战袍的下摆就像一把飞旋的伞,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张飞的豪迈与潇洒,就翻了倍。</p><p class="ql-block">压轴大戏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开“改良脸”,重勾金、红两色,看上去颇有神勇韵味。当悟空化作白骨精母亲的模样来到洞内,诱导白骨精当着唐僧的面,重新变成村姑、老妪和老丈的模样时,隔壁船上听戏的老汉已经入了戏,他用自己的拐杖敲着船帮,恨铁不成钢地说:“唐僧啊唐僧,你这凡胎肉眼,你信一个外人,竟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哇呀呀,真是气煞我也!”</p><p class="ql-block">老汉的孙子劝他:“爷爷那是戏!红绸花买来了,就得抛给演员!”</p><p class="ql-block">老汉愤愤不平地说:“那可只能给孙悟空,不能给白骨精和唐僧!”</p><p class="ql-block">左右艄公都被这80岁老汉的天真逗得大笑。</p><p class="ql-block">看一场水上绍剧的难忘之处,也许就在于大家是坐船离开的。贴着水皮的微风很凉,但我们不觉得冷,那被张飞和孙悟空点燃的一身正气依旧热辣辣地温暖着我们。回望“水戏台”,浮漾在昏暗的夜里,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缥缈动人,像一座浮在水上的仙山楼阁了。一股天上人间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们。百年前,鲁迅先生在短篇小说《社戏》中,也曾描写过这样的不真实感:那返航的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彩起来……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水戏台”上的绍剧演员们是懂得营造余韵的,壮怀激烈的大戏已经结束,吹笛的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一直送我们进入无边的水月,浩瀚的江南水网。</p><p class="ql-block">一枚弯弯的新月,就在这笛声中游动,变幻成水中的万千银鱼。</p><p class="ql-block">(明前茶/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