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沙龙】之二十二:1938年的春节大拜年

馆陶马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1938年的春节大拜年</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穆宪河</div><div><br></div> 临近2025年越来越浓厚的年关味道,再次回想起早年我奶奶、我大爷对那次拜年的详细讲述,我的思绪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八十七年前那个春节大拜年的情景像电影的胶片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div> 1938年农历大年初一,山东省馆陶县(今隶属河北省)西北部第四区的后时玉村,天刚麻麻亮,天上的雪花还在飘落,一些通宵守岁的人们早早地拿起木锨、铁锨、扫帚,清扫院里、过道上的积雪。偶尔几声钝响并伴随着闪光,那是零星的爆竹声,火药的幽香散发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年味。<br> 家家户户的人们,都早早起来,穿上新衣服,或者穿上干净的缝洗衣服,一个个打扮得整整齐齐,在族长带领下拜祖宗轴子(轴:馆陶方言读音zhu)。拜轴子即春节祭祖,是中华文化一项重要仪式,代表着人们对祖先的敬仰感恩之情。通过祭祖仪式了解家族历史,继承家风家训,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与良好风尚。接着大家给自己的长辈拜年;最后走出家门,不分家族、不分姓氏、挨家挨户地给全村的长辈或同辈的长者拜年。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1937年穆家宅院及邻居平面图</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7px;">  穆家的宅院位于街北,村的最东端,街门朝西,有十一间土房:其中堂屋(北屋)五间,三柱檩(注1),西部的三间是上房屋,我老爷爷穆汝杰和老奶奶马氏居住。东部的两间我五爷穆希朱和五奶奶刘氏及女儿居住;南屋两间,原为我六爷穆希尧和六奶奶赵氏及其女儿住处;东屋两间是磨棚;西屋两间,挨街门的那间是厨房,门朝东。另一间则门朝北,是我爷爷奶奶与其年幼子女的住处;我爷爷穆希曾(穆虹)有两个亲哥哥,长辈或同辈的年长者称呼他兄弟三人:小五儿、小六儿、小七儿;孙辈人则称呼他们为:五爷、六爷、七爷。</span></h5> 上房屋正门靠北墙是一张八仙桌,轴子就挂在八仙桌上方。桌子上摆着四个碗,里边两个碗里各摆放一个馍馍,外边两个碗里,一个摆放的是切下的白菜头,一个摆放的是豆腐,这是祭祖的供品。最外边摆放小香炉,里面插着点燃的四根香。<br> 馆陶北部的一些村庄,一般供品是:四个苹果,五个碗排列各放置一个馍馍,碗里从左到右依次摆放鸡、鱼、酥肉、白菜头、豆腐。<br> 可是,我老爷爷和老奶奶所摆放的供品却比较的贫乏。因为1937年之前,我爷爷的两个哥哥已分家另过,分家后我爷爷奶奶与我老爷爷、老奶奶一起生活,爷爷的五哥(也称大哥)穆希朱仍在同一个院子里住。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及他们两个年幼的儿女共六口人,只守着两棵白菜过年。1937年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日)晚上,我五奶奶把一块斤把重的豆腐,送给我老奶奶。从儿媳手中接过豆腐,我老奶奶赶紧切下一大半当供品,再切下一颗好白菜的菜顶头并拿来两个圆馍馍一起当供品。我老爷爷、老奶奶已穷心尽到,只能摆放四个碗祭祖。<br> 1938年大年初一中午,我老爷爷、老奶奶、奶奶及她的两个儿女吃上了春节最好的一顿饭——清水白菜炖豆腐。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div> 后时玉的东西街上,熙熙攘攘都是面带笑容串门拜年的人们,彼此碰面拱手施个礼儿,说的都是祝福吉祥的话。民国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但一年一度的春节,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然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祝福。<br> 即便生活窘迫或之前有过节,彼此一拜年,以往的所有不快此时烟消云散,人们会满怀希冀地迎接新的一天,新的一年。<br> 可令我老爷爷和老奶奶稀罕的是,相距八里外的青阳城村五六十号人,踏着碎银顶着飘雪赶来了,一下子站满了院子。这几十号人中,年龄大的六七十岁,年龄小的也就八九岁,他们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雪霜,我老爷爷老奶奶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来拜年的人中有青阳城村张家的、赵家的、王家郭家的、并刘孙谢任崔潘韩郑等十几姓各家的,有的是我爷爷的学生,有的是学生家长,还有祖孙三代一起来的。更让俩老人意外的是,远客中有的竟然用红包袱或花包袱兜着大花糕、枣花糕、枣卷、馍馍做礼物。我老奶奶老爷爷分外的感动。<br> 馍馍,是我国北方传统中最好的主食。民以食为天,民国年代地力薄,许多地块靠天收,正常年景一亩地只打几十斤麦子,旱灾涝灾不断,多数人家平时吃糠咽菜,种田人辛勤劳作一年,一般只有农历八月十五和过年才能吃到馍馍。重要礼节上,馍馍不可或缺,带20个馍馍随礼叫上全礼,金银财物甚至都不能替代走亲串友的馍馍。<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div> 我老爷爷赶紧招呼来人到屋里暖和暖和,可是来者却坚持先行拜年礼。他们拍打拍打身上头上的雪花,跺跺脚上的雪渣,长者先进屋,因为屋子小,部分人在院里行礼。 第一轮:拜祖宗轴子。所有来客立正站好,面向轴子,双手向前慢慢抬起,左手掌盖住右手握的虚拳,叫双抱拳,举至<br>齐眉的位置,然后弯腰,双抱拳至膝部位置,再挺起腰部,<br>双抱拳回到齐眉的位置,这叫作揖。<br> 紧接着,双抱拳姿势不变,先右腿后撤半步跪地,后左腿跪地,身体前倾,双手掌同时按地,额头低近地面或接触地面,以示虔诚,这是磕的第一个头;然后上身直立,依次反复再三,前后共磕三个头。 <br> 年龄大的下跪不太方便,我老爷爷劝他们免礼,可哪里拦得住。他们左手掌盖在左膝、右手掌搭在左手上,以左腿为支撑,右腿后退半步跪地,左腿再跪地,实打实地叩拜。我老爷爷老奶奶看在眼里,心中无比感动。 <br> 作揖礼数,上不过眉,下不过膝;向着轴子磕三个头,民间千百年来如此。<br> 第二轮:拜师爷,拜师奶奶。我爷爷的学生所称的师爷师奶奶,是我的老爷爷穆汝杰、老奶奶马氏。我老爷爷微笑着用农家话礼貌地劝阻道:“年跑远了,来了,啥都有了。” 可我爷爷的学生坚持扶我老爷爷、老奶奶上首坐定。然则我老爷爷就只是礼貌地站在旁边,接收众人的跪拜。 <br> “师爷、师奶奶过年好!师爷、师奶奶在上,请接俺们一拜。”只见他们作揖、磕头、再作揖。我老爷爷赶紧把他们拉起道谢,并祝他们全家过年好。<br> 给活着的人拜年,只磕一个头。作揖磕头,也不正对着。我老爷爷站在侧边,也是周全礼数。<br> 第三轮:拜师大爷(大伯)、师大娘;拜老师、师娘<br>我爷爷的学生所称的师大爷师大娘,是他们老师的哥哥、嫂嫂,即作者的五爷、五奶奶,六爷、六奶奶。因我五爷五奶奶住的是北屋,北为上,他们则面向北行礼。<br> 然后,我爷爷的学生来到我奶奶的住处。这是一间小西屋,却门朝北。南为上,我爷爷的学生则面南行礼。“娘,俺穆老师呢?俺想俺老师”,他们还是像过去那样,自然地喊师母为娘。“你老师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到别的村看看朋友。”我奶奶这样回答。<br> “老师在上,请受学子一拜,俺把年给您拜在这儿啦!”我爷爷的学生们作揖、磕头、再作揖。老师不在眼前,学生们依然视老师如在目前,虔诚的跪拜。<br>  “娘,娘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学生们给我奶奶作揖、磕头、再作揖。<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 馆陶一带的民间有个习俗,叫“过年不吃绝食。”这里说的“绝食”,即不能把亲朋带来的食物或其它礼物全部收下,要给随礼者回一部分或拿出自家的食品当做回礼,这个习俗反映出馆陶百姓的纯朴厚道、重情而尚礼。我老奶奶赶紧打开仅有的那不大的一坛蹦枣(馆陶方言:酒枣),让青阳城人品尝,还执意往每个人兜里塞上三、五颗。在民间,枣谐音早,红红的蹦枣,寓意红红火火。老奶奶只是象征性地从每个包袱里掏出两个馍馍或枣卷收下。<br> 我老爷爷欢送青阳城的人们,他们在街门的匾额前驻足。这是前年(1936年)秋天青阳城学生家长、馆陶一带的教育界同仁等数十人赠送给我爷爷穆希曾(穆虹)的匾额,上刻“發揚學基”四个大字。那时,他们抬着食盒,自带熟食,雇了两个响戏班来家里赠匾庆贺。由于匾大,北屋挂不开,就挂在了街门的北墙上。再一次瞩目此匾,我爷爷的学生有感而发:“穆老师对俺们的教诲,俺一直记得。”<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div> 直到大年初一的深夜,我爷爷才回到家里来。我五爷一见面便训斥道:“小七,亏你还当过教书先生呢,咋这么不懂事呢,大年初一到哪儿串逛去了,街坊众人一波一波地来拜年,青城来了几十口子,扑腾扑腾跪了一院子,咱家的人应酬出不去,急得咱爹和我团团转。来咱家拜年的直问你,我搭不上腔,这脸上挂不住啊。”<br> 我老爷爷也窝着火气,但是见我爷爷一进门身上挂着冰甲,又逢大年,先前的火气似乎抵消了,于是对我五爷说:“小五儿,小七儿没给街坊众人拜年不对,你吵了他,也算替爹出了口气。我琢磨着,小七在外边不会干那些邪门歪道的事。”<br> 我老爷爷转过脸说:“七儿,这大过年的,下着雪,你到哪里看朋友啦?今儿格(今天)我心里很不落意,青城来了五六十口子人给拜年。上一年吧,你教着书,开春儿(指1937年早春)县府(指国民党县政府)说你啥来,叫赤化学生,不让你教了。过麦和头八月十五(方言:八月十五前夕)学生来咱家看我,今儿格带着礼物来拜年,这青城村里人礼法长,真厚道。”<br> 我爷爷听着父亲和哥哥的训斥和叙述 ,没有辩解,只是认真地给父亲和哥哥赔不是,并且说以后有机会给街坊和青阳城的学生家长补补这个情。<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div> 大年初一,我爷爷究竟干什么去了,大家都觉得是个谜。原来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由平津大举南下,国府国军纷纷南逃,时局一片恐慌混乱。我爷爷穆虹在山东菏泽带领百余名抗日教导队员冒着日军的炮火北上抗日。行进到聊城,又辗转至冠县,正赶上张维翰组建十支队,遂被编入十支队训练队,由赵晓舟负责训练。这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一大早,他辗转从山东冠县启程,步行六七十里,下午赶到了老家东面六里的魏僧寨。正值年集,他背着一个大包裹,不紧不慢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来转去,眼睛时时观察周围动静。他的八舅马清秀(本司寨人)发现了他,便悄悄地跟踪。跟了好长时间,见他什么也不买,便心生蹊跷,就紧追几步叫住他:“七儿,你从哪儿来的,不买不卖的,为啥不早回家。”他假意羞涩地对其八舅说:“在外面混事儿没弄到钱,想到傍黑儿(傍晚)人少时再回家。”八舅一声叹气,掏钱给他买了一斤带皮的炒花生,塞进他的包裹里。<br> 穆家北屋,陈旧的八仙桌上点燃着一盏灯焰如豆粒大的洋油(煤油)灯,街坊的有志青年刘兴朝,马春泽,马春礼,沈云清,刘殿诤、刘汝林等人闻讯前来,围坐在桌旁。他掏出那一斤花生放在桌子上让人品尝。<br> 昏黄的灯光下,我爷爷向同龄的进步青年宣传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谈到了当前局势,上海南京已经陷落,抗战要靠共产党领导,共产党为民众打天下,要动员百姓共同抗战等等。几名青年深受启发地表示:往后出人出力,想法为抗战效力。<br> 我爷爷1937年正月离开家,直到腊月底才回来,整整一年不见人。三岁的女儿都不认识他这个爹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出生已八个月的儿子。我六奶奶领着自己的儿女来看叔叔,我老奶奶打开了那个大包袱,在场的人一看都惊呆了:旧棉袄,旧棉裤,一条旧被子,是我爷爷外出找红军时穿走带走的,现在拿回家拆洗拆洗。<br> 腊月二十九除夕日,我爷爷一大早就出门了,深夜才回家。大年初一一大早顶着风雪又出门了,莫说街坊邻居,就连家里人对此也感到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如梦初醒。三天前他从部队回家时只身一人,归队时已变成了十几个人。这期间,他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参加八路军,这当中就有孙枚辰同志。孙枚辰是馆陶县西路寨(今属山东冠县)人,西路寨距后时玉约40华里。他入伍后经我党教育,战斗中进步很快,1938年9月即任八路军里上尉连指导员。<br> 我爷爷作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战士,虽然家徒四壁,穷八路身无分文,为了民族和穷苦百姓,大过年中不顾小家,冒严寒,斗风雪,奔走呼号,不畏路远和艰险,走村串户宣传动员,始终充满着抗战必胜的壮志豪情。<br> 渐渐地,我爷爷穆虹回乡作抗日革命动员的往事,在馆陶北部的一些村庄广为传颂,汇集成一股人心涌动的力量。革命老区涌现出一股母亲送儿上战场,妻子送郎打东洋的热潮。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1949年穆虹任高炮团政治部主任,在香山、中南海地区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时留影</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7px;">  后时玉村,1938年农历大年初一的大拜年热闹场景,是1937-1945年全面抗战中相对和平环境中的唯一的一次。那时日本军队虽然已经侵占了馆陶县城,但离县城较远的农村,鬼子的侵略魔爪暂未伸到。可惜我爷爷没有看到他的学生及其家长们的拜年礼。后来鬼子伪军频繁扫荡,抗战危急,贫苦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就再没有乡村那种老传统的盛况了。</span></h5><div> 现在想来,我也并不替爷爷遗憾,他有更大的民族志愿和向往。不过我爷爷想来,大约也不会忘记乡风民俗里的敬老情、尊师情,以及那种醇厚无比的乡民情谊,他会一直珍藏在心中,因为他热爱这个民族,热爱这个国家。</div> <h5>  本文作者穆宪河,京津冀地区职工文化专家,北京市职工文学艺术促进会专家学者指导委员会首批专家学者,邯郸市历史学会会员,馆陶县作协理事,馆陶县民俗文化协会理事。</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