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罗裙》 第二章：井中月（1985年秋）

候你已久

第二章：井中月（1985年秋）

井台上的青苔被日头晒得卷了边，林绣儿弯腰打水时，虾须镯总磕在辘轳的铁链上。婆婆撒的香灰浮在水面，结成蛛网般的纹路，倒映出她肿胀如鼓的肚腹。蝉蜕卡在井砖缝里，空壳被风撕开一道裂口，像极了昨夜丈夫咳破的喉管。

“多沾些地气，胎位才正。”婆婆的翡翠镯子磕在石栏上，叮的一声，惊得井底青蛙跃出水面。林绣儿攥着浣衣棒槌的手一颤，棒头砸中浸湿的月事带——那是从丈夫褥垫上拆洗的，血污在河水里化开，宛如一条游走的赤链蛇。

三伏天的蝉鸣锯着耳膜。林绣儿躲在灶房阴影里纳鞋底，看阿香嫂偷偷往她粥碗添红糖。粗瓷碗底沉着未化的糖粒，甜味混着柴火灰，让她想起出嫁前娘亲熬的梨膏——那日娘亲也是这般隆着肚子，在灶台前熬干了最后一口气。

丈夫的咳声在子夜格外骇人。林绣儿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汤药泼在红绸被上，洇出个狰狞的鬼脸。男人枯爪似的手突然钳住她手腕，虾须镯的倒刺扎进肉里：“要儿...要儿！”翡翠帐钩被扯得乱晃，映着婆婆冲进来的身影，像出荒诞的皮影戏。

临盆那日，井水突然泛腥。

接生婆的剪刀在桐油灯上烤得通红，林绣儿咬住染血的汗巾，听见婆婆在院里焚柏枝的噼啪声。梁上悬的送子观音突然坠地，瓷片飞溅中，婴儿的啼哭撕开闷雷。婆婆掀帘而入的刹那，暴雨砸在瓦片上，盖住了那句“赔钱货”。

“给我！”林绣儿从血泊里挣起半边身子。草席粗糙的边沿擦过女婴娇嫩的肌肤，婆婆腕间的翡翠镯映着烛火，晃出森森鬼火般的光。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赤脚踩过满地瓷渣，怀中的婴孩哭得比惊雷更烈。灶房传来三长两短的打更声，像把钝刀割裂雨幕。

丈夫的丧事办得潦草。

棺椁停在祠堂偏厅，林绣儿跪在蒲团上数香灰。那粒染血的东珠在袖袋里发烫——是昨夜从接生婆手中换的：“塞进婴孩襁褓，能挡煞。”阿香嫂偷塞来的米汤在供桌下冒着热气，她蘸着汤汁在青砖上写字，水痕漫成的“满”字，正巧映在“贞节流芳”的匾额上。

满月那夜，井中浮起死老鼠。

婆婆往井里投香灰时，林绣儿正给阿满喂奶。女婴吮吸的力道扯得她生疼，虾须镯的细链缠住婴孩胎发。“克父的灾星！”婆婆的骂声惊飞梁上燕，翡翠镯子磕在门框，裂了道蛛网般的细纹。

林绣儿摸到妆匣底层时，指尖触到个油纸包。接生婆那日偷塞给她的东西，此刻在月光下泛着铜臭——三枚被血浸透的乾隆通宝，用红绳串成锁魂的链。她将铜钱贴在心口，听见厢房传来异响。

丈夫的灵牌前供着冷饭，烛泪在“林门陈氏”的姓氏上凝成瘤。林绣儿拢紧衣襟时，发现供桌下有双绣鞋——正是那夜小姑子遗落的，鞋尖沾着祠堂的香灰。她忽然想起阿满白日里抓周的物件：一本撕剩的《女诫》，半块硬如石的窝头。

五更天落雹子时，林绣儿摸黑进了祠堂。

香案下的老鼠洞藏着半截红烛，火苗舔上丈夫的牌位，木料爆裂声像极了他临终的咳喘。她将三枚血铜钱埋进祖宗香炉，灰烬里突然滚出颗东珠——正是大婚夜遗失的那颗，被香火熏得乌黄。

暴雨冲垮后院土墙那日，林绣儿在瓦砾堆里拾到个褪色荷包。十五年前姨娘上吊用的绸料，里头针脚凌乱地绣着“长命百岁”。她对着日头照那荷包，看见丝线间游走着血丝般的纹路，恍如阿满掌心的生命线。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