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绿皮火车

剑雨.慈悲引

那年

绿皮火车一开走

母亲的心里有了铁轨

没日没夜地咔嚓咔嚓

___王计兵《起风了》

只有做了漂泊天涯的游子，我才知道，我把故乡的春、夏、秋丢了。多年以来，回到故乡似乎只有冬季。回家过年等于回到避风港，然后又扬帆起航去讨生活。载我从他乡踏上归程和返程上岗的，是发出“库驰库驰”声音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承载了太多的温情与记忆。于我而言，它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从皑皑白雪的深处驶来，喷着黑烟，汽笛声声，一路晃晃悠悠，一路走走停停，驶向春暖花开，也驶向属于我的诗和远方。

十六岁之前，我还没有坐过火车的经历。生在小山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住在十里八乡，根本没有机会体验。甚至是看到火车都难。

高中时代到三岔河小镇求学，才见到这种庞然大物。偶尔望见绿皮火车，在两根无线延长的铁轨上来来往往，心里对远方的风景也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后来，人长大了，要养活自己。从故乡到异乡寻寻觅觅的奔波，从熟悉的村庄到陌生的城市打拼，坐绿皮火车竟然成了家常便饭。

说起我与绿皮火车的故事，似乎能装满一节火车皮。

那些年，明知道外面的世界很难很无奈，也要鼓起独自上路的勇气，否则怎么会感悟到外面世界的精彩。

开弓没有回头箭。坐上绿皮火车，出发。

刚开始坐绿皮火车我是买不起卧铺的。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相伴天涯。有时候坐硬座能坐十几个小时，甚至二三十个小时。等车到站的时候，双腿都有些水肿。最怕的是在火车上吃泡面，火腿肠。我很多年以后都怕闻到那个味道。在车厢内能感受到很浓重的市井气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都充满了对生活的希冀。那熟悉的“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这样的声音会随时响在耳畔，陪伴整个旅途。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特别冷。

因为错过了一段情缘，便与一个人的一生就此错过。我变得有些失魂落魄，竟然上错了火车。那时小站的管理也很简单粗暴，行风建设更无从谈起。按理说上车时列车员应该看看票，那天出鬼了，根本没人看。两列绿皮火车同时停在站台上。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我本来是往南去的，谁知竟鬼使神差上了向北的列车。车开动的时候，我才发现不对。这时候想下车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乖乖的坐到下一站。然后租个摩托车再折返回起点。在东北有一个词叫“冻筛康”了，就是那种感觉。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眼睛眉毛全是霜花。然后再重新买票，重新启程。

我坐在南行的列车上，茫然的望着窗外的风景。没有悲伤，没有悔恨，这一切全都是命运的安排。耳边想起台湾歌手张艾嘉唱的那首《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走吧，走吧，那是一种心碎的勇气。

走吧，走吧，昨天无悔，今日无怨，明朝无期。

曾经的那个人，只是在人生的旅途上邂逅了一阵子，可一不小心却把她藏在了心里一辈子。

走吧，走吧，绿皮火车继续向前。

作为一个东北人，离家的时候，只有等出了山海关，才算真正的离开了东北。如果回家的时候，火车一旦过了山海关，便能闻到家乡的气息，所有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感觉像到家了一样。

山海关，对东北人而言，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道关。这道关是离家时的恋恋不舍，也是返航时的归心似箭。

对于一个爱好文学的人来说，路过山海关，不得不想起一个人。是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叫做海子。

1989年3月26日，年仅25岁的海子在山海关，以血肉之躯与奔驰的绿皮火车相拥，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个15岁就考上北大的天才少年，毕业后已经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而他却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首“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至今仍脍炙人口。当年，海子坐着绿皮火车经过德令哈时写下的《日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诗句，仍然让人难以忘怀。著名歌手刀郎先生，为纪念海子，写下一首《德令哈一夜》，“谁在窗外流泪，流得我心碎，情路上一朵雨打的玫瑰，凋零在爱与恨的负累，就让痛与悲哀与伤化做雨水，随风飘飞！”

每次坐绿皮火车路过山海关，我都会想起海子。想起山海关的海和海子的海是一个字；想起一个天才诗人在疾驰的列车面前张开双臂；想起海子年迈的母亲在老家盯着门口的青石板路望呀望，嘴中还时不时的喃喃自语：文学呀文学……

讲着故事，喝着歌，流着泪，绿皮火车一路向前。

绿皮火车载着我去过很多地方，万家灯火中，我却不知何处是落脚点？一颗无助的心常常在风雨里飘来飘去。直到遇到与自己相濡以沫，共度余生的妻子，我们在江南的T城有了家。后来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女儿，有了拼搏向上的劲头。

那一年，父亲母亲从东北来江南看我。从他们走下绿皮火车卧铺车厢的那一刻，我都惊呆了。父母带着许多东北老家的特产，大包小裹的，一股沉甸甸的爱瞬间弥漫心头。

送他们走的时候，为了方便，准备给他们俩买两张卧铺下铺的票，可尝试多次就是买不到。后来我们决定给父母买两张软卧，让他们享受享受漫长的旅途。等父亲回老家后说，在火车上就好像住宾馆一样。父亲肯定不知道，他的儿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己从来没舍得给自己买一张软卧的票。

临行前，在站台上，母亲拉着我的手流泪了。她的嘱托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儿子，和你媳妇俩好好的。遇事要冷静，多商量。千万别吵架。和气才能生财〞。我也忍不住流泪了，我强颜欢笑让母亲放心。都出来这么多年了，不要惦记我。我还和她开玩笑说，如果生活是一地鸡毛，我也要把它一根一根捡起来，扎成一个漂亮的鸡毛掸子！

堂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绿皮火车启动了，我与父母洒泪而别，母亲是红肿着眼睛走进车厢的。一节节绿色的车厢好像电影的胶片，载满了思念和叮咛，载满了父母的艰辛与牵挂，也载满了平凡日子的百般滋味。

那是父母共同第一次来江南看我，也是最后一次。母亲后来单独坐飞机还来过，可父亲却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绿皮火车带来了相聚的欢乐，也带来了离别的悲伤。

那些年，还没有高铁。绿皮火车是长途出行的主要交通方式。

在上海的凌晨三点，月明星稀。我拖着行李箱，一个人默默的走向月台。为了赶往T城投标，那年那月，只有这一趟上海到T城的绿皮火车。

在古都南京，我准备坐Z516次回老家看望病重的奶奶。从中华门到南京站，一个小时的时间肯定够。哪知道那天堵车特别严重。让我误了绿皮火车的卧铺，被改签成无座。

在秦皇岛的夜晚，我为了送长春的一位朋友。帮他扛着行李送上绿皮火车的车厢，我还没来得及下车，列车就已开动……

从北京到长春的绿皮火车上。我和同事组织车厢临时联欢会，消遣旅途的无聊。那时候年轻，我一曲饱含东北风情的《王二姐思夫》，韵味十足，赢得满车厢的喝彩。

绿皮火车有很窄的床，有呼噜声，有脚臭味，有泡面味，就是没有 WiFi信号。但绿皮火车上有人间烟火气，有与陌生人的谈笑风生，有干豆腐卷大葱，也有沟帮子烧鸡和哈尔滨红肠。坐着绿皮火车过长江大桥，出德州，奔天津，过山海关，过沈阳北，从绿意盎然的南方到满目萧条的东北大地，还有孤零零并不美丽的村庄。但我们依然觉得很亲切，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祖一辈父一辈奋斗的地方，也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寒冬腊月，朔风凛冽，家乡的土地正处于休眠期，在她均匀的呼吸中，正孕育着新一轮生命的蓬勃。等待她的必然是春天的花团锦簇和秋天的硕果累累。

随着绿皮火车在不断提速，我们的日子也在节节攀升，祖国的发展更是日新月异。

有了高铁，和谐号、复兴号高铁列车似一条条傲娇的巨龙，在崇山峻岭之间飞驰，一日千里；

有了打折的机票，平时在绿皮火车上要熬30个小时的日程，缩短到朝发夕至；

有了私家车以后，几百公里的短途路程，说出发就出发。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我发现已经好多年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了。今天看到一位老师写他和铁道的情缘，我才迫不及待拿起笔，写写这个共和国的有功之臣___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一半是生活，一半是情怀。

它曾经记载过我少年逐梦时的疼痛如歌，还有我背井离乡时的义无反顾。

我已经有了新的打算。下一次回东北老家就选择坐绿皮火车，回忆一下渐行渐远的青春印痕，寻找一下当年颠沛流离时走过的弯路。

我还要带上几样精致的下酒菜：椒麻鸡、风干鸭脖、鸡脆骨、麻辣鸭胗等，还要带上《咱们村》的村醅酒。一路畅饮，一路欢歌。在慢悠悠的时光中，品味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美好。

如果有缘在绿皮火车上相遇，我一定会热情的邀请您喝一杯。酒至酣处，唠唠家常。我或许会亲切地问：朋友，您的老家在哪？您有多久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