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总在深夜摊开手掌，看指节间凸起的骨节在台灯下投出细长阴影。这双手与老相册里曾外祖父的手掌拓影重叠，连指甲盖上那弯月牙状的凹陷都如出一辙。母亲说这是悬壶者的手相，注定要沾着药香在人间写“方子”。</p><p class="ql-block">一年春，曾外祖父揣着省立师范的毕业证书回到闽南小城，却在县立中学教了三年国文便拂袖而去。那年梅雨季特别漫长，他常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发怔——粉笔灰渗进掌纹的沟壑里，像条干涸的银河。直到某个清晨，当校工第八次赊欠米粮时，他终于把《说文解字》锁进樟木箱，转身叩响了城东正骨堂的门环。</p><p class="ql-block">"曾外祖父的医案本比教科书还讲究。"母亲抚摸着泛黄的线装簿册对我说。牛皮纸封面上"林氏正骨实录"六个魏碑体墨迹如铁画银钩，内页用朱砂标着十二时辰气血走向图，蝇头小楷记载着三百六十五味接骨方。最奇的是每味药材旁都缀着诗词批注，三七粉写着"金疮玉碎浑闲事"，接骨木记着"此木生泉眼，移根客舍前"。</p><p class="ql-block">记得七岁那年初夏，曾外祖父的竹榻四周总浮着浓酽的药酒气。我和阿姐赤着脚溜进厢房时，他正用缠满棉纱的右手往陶罐里添虎骨。阳光透过万字纹窗棂，将青苹果染成翡翠色，在红木八仙桌上垒成小小的青山。我们咽着口水数窗棂的影子，却听见竹榻咯吱作响——曾外祖父不知何时支起身子，枯瘦的手指正将苹果往我们怀里推。</p><p class="ql-block">躲在芭蕉叶后大快朵颐时，甜涩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阿姐突然指着我的手惊呼："快看！曾外祖父教你的把脉手势！"我的拇指正不自觉地按在苹果凹陷处，三指虚扣如号脉状。多年后翻看老照片才恍然，原来那些午后，曾外祖父浑浊的眼底始终漾着欣慰的光。</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他是五年级寒露前后。老宅天井里的忍冬藤爬满了砖墙，曾外祖父独居的西厢房飘着若有若无的霉味。他颤巍巍端出青花粗瓷碗，腌芥菜在褐色酱汁里浮沉，稻秆碎屑像散落的金箔。我嚼着砂砾不敢作声，他却忽然抓住我的手，龟裂的指腹摩挲着我新长的骨节："莫怕硌牙，这手骨相好，比钢钉都硬朗。"</p><p class="ql-block">去年清明扫墓时，镇卫生院的老院长拦下我，从公文包掏出本残破的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白的红纸，上面是曾外祖父用正骨药酒写的药方："令孙手部X光片已观，第四掌骨旧伤可用透骨草三钱辅以..."最后的墨迹洇开了，像滴未落尽的泪。山风掠过墓前的虎刺梅，我忽然读懂了他当年教我执笔时说的那句话——"写字如正骨，落笔要准，收锋要稳，字里藏着人的骨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