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河谷（三）

文平

<h1> 五、白云下面马儿跑 工头要去山那边的草原上拉水。他早上叫了西武和他一块去。工头块头大，黑黑的有点胖，但不是那种剥削者的胖。他原先也是城里的一个小工，后来摆摊，再后来就到了马河谷。工头就是在老板领导下监督施工的一个小头目，也就是给老板干马河谷的活。工头经过几年马河谷野性的熏陶冶炼，就成了一块黑铁。除了对老板效忠外，工头也是善良可亲的，也是粗鲁豪放的，同样也是需要女人的。 工头每天早上都要开着那个破旧的三轮拖拉机去山那边拉水。工头的这种拖拉机，在当地人们叫做“奔奔车”。每天车从做饭的地方开下山，再沿河谷走一会，到了西边的山，上到半山腰，从山腰的窄路上转过去，就到了山那边。到山那边后，沿山路开下去，就到了那平坦而不算肥沃的草原了。 这是另外一番景象。 同样是白云下边，但白云下边的马河谷是飞滚的石头、轰鸣的柴油发电机和雄性激素难以正常发泄的男人们。而山这边的草原上，白云下边一片草原向着远处伸展，马儿成群，小河流淌，也有羊和其它牲口。有牧马人骑着马在奔驰...... 西武看着这样的景象，就有些痴迷了。他想，如果把马河谷比作男人的话，那么山这边的草原就是女人。女人总是迷人的，是好东西！坐在工头的车上，“好东西”这几个字竟然被他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了。工头扭头看了他一眼说，看见了么？看见那个放马的妹子了？西武不解问道，妹子？放马的？工头笑了，说这边的妹子多着呢，你狗日的有本事搞一个，那才叫真正的好东西！工头的笑，既甜蜜又略显猥琐。 工头把车开到了一个小水泉旁边，搬下几个大桶，他们就开始一勺勺地灌水了。桶很大，灌了好大一会才满了。准备开车回去的时候，西武就看见附近的那个穿绿衣服的姑娘，她手拿着马鞭，站在几匹马的旁边，一直向着他们这边看着，西武的目光与她相遇，她也没有躲避。牧马姑娘这样看着，就让西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就赶快上车了。 西武后来对山这边一直恋恋不舍，不仅是因为这边的一片“女人”景象，更是由于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牧马姑娘。 车往做饭的那个半山腰爬的时候，在一个拐弯处，工头开的快了，翻了。工头虽胖，但在那一刻挺机灵，跳了。西武也跳了。车倒扣在路上，水没了。 工头和西武找人把车翻过，只得又朝山那边开去拉水。 西武在水泉边，这次没有看见牧马姑娘。这让他感到很是失落。 牧马姑娘在山的那边，就一直成了西武念想的事情。他总是要求和工头去拉水。工头有一天就直接把拉水的任务交给了他和瘦子。工头对他们说每天早上拉完水，再去上工。瘦子是工头点的。他还对西武说，瘦子是个二球，不能让他开车。西武于是就开着三轮车，拉着瘦子去了。 车到水泉边的时候，西武就看见了牧马姑娘。她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长长的头发被风吹着飞舞。在这样蓝天白云下草原的马背上，那种神情和姿态让西武着迷。瘦子显然也看见了。瘦子看见的那一刻，就冲着她吹起了口哨，牧马姑娘没有理会。瘦子拍了西武一下说，妞，草原上的妞！西武说赶快灌水。瘦子就开始干活了。瘦子干活也是挺利索。水装好，他又冲着她吹起了口哨。西武很看不惯，吼道：妈的，滚上车。瘦子就说，老子想上了她！西武一把把他推上车，开着走了。他回头望一眼牧马姑娘，只见她骑着马儿正向远处飞奔，后面的马群也紧跟着她。 西武也把车开的飞快。 他忽然停下车，让瘦子下来卸下水桶。瘦子这竟也没多问什么，就卸了。上车，西武一踩油门，三轮车就飞快地跑了出去。他随意的打着方向，任意狂奔。瘦子站在车上挥舞着手臂，嗷嗷地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在他们内心升腾，就那么放肆，他们玩着，直到车陷在河里。 努力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车弄上来。 他们无助地互相看着。 这时，只见牧马姑娘带着马群向着这边奔腾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叫他们找绳子。西武从车厢里拿出两根粗粗的绳子，她拴在两匹马的脖子上，再将另一头系在车前的保险杠上，随着马鞭空中一仰，两匹健壮的马一使劲，车拉上来了。西武赶紧过去解绳子，这当口，牧马姑娘已经跨上马背，带着马群又急驰而去。 牧马姑娘跃上马背的那一刻，回头看了西武一眼，浅浅的笑了。 习武失神良久，站在那里。 瘦子也不胡言乱语了。只是说，这个小女人！ 西武坐在车上，想起了那首名叫《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曲，他默默地哼了起来。 西武本来是要打算给工头说，让换掉瘦子的，但是他转念一想，换了马河谷的任何一男人，可能都会念想着那牧马姑娘的，瘦子只是表现的疯狂和直露了一些。这样想着，他就打消了换掉瘦子的念头。 后来，直到瘦子死在了一块大石头下，西武才为当初打消这个念头而悔恨不已。 瘦子死了。 瘦子是在强暴了牧马姑娘的当天下午就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当场砸死的。 西武当时是亲眼看见瘦子被石头砸死的。当几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西武立即就发现了，他大吼一声，让旁边的人们赶快躲开。一旁的人都一阵疯跑，但是没有慌乱。而瘦子仍然蹲在一块石头上，呆滞地盯着对面的山看着。西武已经是对他充满了非常的仇恨和憎恶，但在那生命即将化为零的时刻，他又没有了私心杂念。他飞快地向着瘦子跑去，准备拉他跑到一边，可是下滚的石头比冲出的豹子还猛烈可怕，在他未能跑近瘦子时，一块大石头就向着瘦子上去了。 给瘦子处理完后事，马河谷就一片死寂。 瘦子家里来人把尸体装在黑棺材里，用卡车拉出山了。老板给他们陪了人命钱。跟随瘦子家里来的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打扮入时，冰脂玉肌，妖娆妩媚神态中露出几分悲伤情绪。谁也不知道这是瘦子的什么人，因为大家都知道瘦子是没有女人的，就是有，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后来，据老板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瘦子以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大学也考上了，可是没有钱去读，就外出打工了。那女人是瘦子中学时的相好，当初没能考上大学，但后来在城里做生意发了。相好进城后不久就和一个城里男人在一起了，城里男人帮她开辟了一片天地，但她后来并没有和那个男人结合，而是又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至今也未结婚。相好进城后就没有和瘦子再联系过，直到瘦子的生命结束了，她终于来看了一眼。 老败山在瘦子的棺材抬上卡车的时候，往地上倒了半瓶酒，说道，你喝好，喝爽快，剩下的半瓶我们喝。老败山没有流泪，败山们都没有流泪。在这样一个时常笼罩着死亡气氛的野性环境中，只有沉默，沉默中深藏着悲伤。 败山们又想，你狗日的也该死...... 西武想起那天早上瘦子所做的事，就生出了仇恨，仇恨多于伤心。瘦子那天早上和西武去拉水。车到水泉边，瘦子说你先灌，我去撒泡尿。然而瘦子撒泡尿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人撒尿的正常时间，即使边走边撒，也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何况瘦子从来都是随地的。 这使西武觉得有些意外。他站起来看，没有看见瘦子。 也没有看见牧马姑娘！只有几匹马在附近低着头吃草。 西武发动了三轮车，开了几十米，停下，翻身跨上一匹马，狂奔而去。远远地，她看见了草原上的那一点绿色的人影。狂马到她跟前时，他看见牧马姑娘像死了一样，瘦子刚给她穿好衣服。 瘦子脸有些发红。他说，我第一天来时就给你说过了。 西武一脚上去，瘦子被踢翻在地，又一脚踩在瘦子的肚子上，瘦子大叫一声，想翻起身，被西武摁住，一顿乱拳。西武提起他，吼道，老子打死你这狗杂种！瘦子摇摇摆摆的站着，西武一拳打在脸上，瘦子又翻倒在地。 牧马姑娘走了，她边走边整着衣服，马群跟在她的身后。西武追上去说，我用车把你送回去。她没说话，西武又说了一遍，她才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西武还要说什么，她已轻轻上了马背，慢慢的走了。西武追了几步，停住，牧马姑娘回过头，对着他淡淡一笑！ 瘦子摇摇摆摆地向着三轮车走去。 西武骑马到车跟前，什么话也没说，开着车就走了。瘦子慌慌张张赶忙爬上了车。 瘦子说，我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就扬起马鞭抽了我一下。我扑上去夺下了马鞭，打了她一拳。把她抱上马背，我也骑上，跑了好一会儿，估计看不见人了，我就把她放到地上...... 西武的心在颤抖。 不知不觉，车竟然又陷在上次陷进去的地方。 他们仍然弄不上来。 西武在附近找马，马儿已经跑向远处。 西武只好回去找人。 回去后，瘦子上午没有上工，下午才慢腾腾地往工地上走去，干了一会儿活，他就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一言不发，直到那块更大的石头扑到他身上。 蓝天白云下的马河谷，依旧是粗野。 以后拉水的活，仍然是工头和西武。牧马姑娘依旧在那里站着，他们依旧能够彼此看见。 西武和工头谁也没有说什么。 自此以后，马河谷的男人们关于女人的话题，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进行下去。 六、葡葡的爱 马河谷现在除了男人们不再谈论女人以外，其它仍像往常一样。男人与石头是马河谷的全部。男人们因为石头而劳作挣钱，石头也因为这些男人而得以出山去见外面的大千世界。 有的人，死在马河谷，真正的粉身碎骨，连个骨头都不能找到。人们就在山洞里或者其它地方堆一点土，当作坟。有的被石头砸伤，在送往山外医院的途中，断气了。有的去炸石头，好半天听不到响声，就跑过去伸头看，石头却炸了，人也没影了。有的一脚没踩稳，掉下悬崖，就连个响声也听不见...... 日子这样过着，直到有一天，老败山把葡葡和西武堵在他小屋里的土炕上时，马河谷的男人们才又开始了关于女人的再谈论。 老败山捉奸在炕，怒不可言，却没有发作。据说老败山当时就只说一句话：咋这样呢？咋这样呢？葡葡躲在墙角穿衣服，西武站在门口准备走。老败山说，你个碎球子不要走，你过来。西武就过去，西武站在老败山的面前，低着头。老败山说，你们一对狗日的，挺般配的。他又对葡葡吼道，你也没给老子下个仔，你就跟了这混球小子吧！我没有胡说，明天你们就住到一起。 葡葡无言。西武无语。 但是老败山这样说确是当真的。 这其实正是葡葡想要的结果。纵然以这样的方式来使她和西武走到一块，是有点无耻，但结果终究是她愿意的。 对于老败山，她觉得好像不是对得住对不住他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离开他的问题。只有当她和西武睡到一个炕上，似乎才是正确的。 西武张了张嘴准备说什么，老败山就说，你小子闭上猪嘴！西武于是闭上了嘴巴。老败山说，明天一早就叫些人来，给你们喝个喜酒，让马河谷的男人都知道了，他们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你们也就像模像样了。老子没有办结婚证，你们办。 老败山就这样办了。 于是第二天的马河谷又沸腾了。在马河谷举行婚礼，这真正是第一回。这种沸腾，表面看就是热闹，实质上这种热闹，不光是几瓶酒就能弄出来的，它源于人们对于平淡生活中突发事件的好奇心和一种对于隐私“望眼欲穿”的心理。人们总是觉得生活很平淡，总是希望生活中不断发生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和甚至奇迹，所以古代，一到砍头杀犯人的时候，大街小巷都会围满了人，扎着脖子努力努力地看。现在也是，出去走走，大街上总能遇见一些人围成一圈，过路的人越围越多，看着什么热闹...... 生活总是要变化一下的，生活稍稍变化一下，人们的感觉就不同了。 这样的一个结果，是西武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新婚当晚，西武和葡葡并没有折腾，而是各自想着些什么。 西武在那个雨夜赶着毛驴遇到的那个火热的小媳妇，在马河谷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终于仍不住向西武发起了进攻。葡葡引诱西武的方式就是直接和他睡在一起。西武倒也没有再慌张，也没有腿发抖。也许是马河谷改变了他。</h1> <h1>那次，葡葡给工头找借口说出去散散心，顺便帮着拉水，于是坐上了西武的三轮车。工头就没有去。上车后她就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下了山坡未到水泉时，她就强行让西武停车，然后把他拉到一个土坎下边，纠缠了好半天，西武终于没有挡住那来自一个年轻又成熟的女人身体的诱惑，立直的身子就顺着土坎倒下去了。葡葡脸色红润，含着些许娇羞。 西武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在马河谷这样一个地方干上几年，或许是一辈子，更没有想到会在马河谷做下这样无耻的事情。被老败山堵在小屋里的那天晚上，他就不声不响地向山谷口走去，而老败山似乎把这一切看透猜准了，它在西武拎着铺盖卷到山脚下的时候，一拳捣上去，西武就一个趔趄，知道是老败山。西武就这样没有走掉。 葡葡在拉水时和西武达到了她一贯想要的爱后，就疯狂的缠着他了。在这之后，马河谷山下的大石头缝里、月亮下马河谷的碎石子上面，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终于睡到老败山的土炕上时，才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结果。 西武抽了几根烟，葡葡拉了他一把，他睡下了。 这就是他的新婚之夜？不知道牧马姑娘她是否入睡？他这样想着，难以入眠。 而老败山走了。 老败山把一卷单薄的铺盖拎着，在葡葡和西武的新婚之夜，就急匆匆地走了。当初西武要走，被老败山堵了回来，而老败山走了，却没有谁发现。直到第二天上工时人们没看见他，才有人说老败山是不是走球了？有人就说，他在这地方20年了，跟家一样，能走哪去？ 人们以为老败山是会回来的，但是一个月，两个月，几个月...... 西武总是难以释怀。直到后来，他在葡葡体贴的照顾下，温柔乡的非同一般终于使他感到了幸福与安心。葡葡也对他作了一些保证和承诺。 ......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日子平淡的久了，人们总是觉得又要有什么事发生了，于是就确实有事情发生了。 西武一天早上感冒了，没吃药，就去上工。葡葡不让去，他还是去了。葡葡到工头那里找到药，准备好后，就朝着工地走去。本来工地是杜绝女人入内的，但是葡葡不理。工头说让谁给送去不就行了吗，你咋上去，那么难走？葡葡非要自己去。 采石头的作业区很难走，胆小的人根本不敢上去。 当葡葡快要走到西武跟前时，搭在两块断壁之间的木板松动了，她正好踩在上面，在那一刹那，她大叫西武的名字，顺势把药扔了过去。西武喊叫着跑了过来，木板已经完全脱落，葡葡就像从冬天的天空中飘落的雪花，从峡谷里坠落了下去，飘舞的衣服，像是一位女子在半空中婀娜起舞...... 西武惊呆了。他发疯的从山的另一面向下跑去。 峡谷不是马河谷，是马河谷侧面的一个狭窄的深深的峡谷。 从马河谷无法到达峡谷。 只能从比马河谷更远的地方去找入口，可是一走出马河谷，峡谷那么多，谁能知道哪一个是葡葡掉下去的呢？ 有败山劝说，万丈高崖，人死如灰，就别找了。西武说道，找。 有几个人于是一块跟着他去找了。工头给了他们充足的干粮和水，还有几个矿灯。 第7天的上午，他们找到了。西武久久不起，败山们把他拉了起来。 把葡葡抬到山外的一个小村庄，选了块地，埋了。 回到马河谷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败山们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 七、远方 西武离开了马河谷。 离开之前，他走到山那边的水泉旁，喝了一口水，看见了牧马姑娘。她站在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跟前，跳着草原上的舞蹈，唱着草原上的歌儿，看着天空的行云...... 他久久地看着，然后就笑了。 马河谷的声音渐渐远了。 他是走着出去的。 马河谷的男人和石头，还有在马河谷陨落的葡葡..... 下一个地方，他不知道是何处，或许是埋着葡葡的村庄，或许是天涯海角。 不管怎样，马河谷的石头是填在他的心里了。败山和马河谷带给他的，足够他去开辟另一条道路。 他看见了草原上驰骋的马儿，看见了牧马姑娘飞舞的长裙。他看见败山们正蹲在地上吃饭。他看见老败山拧紧的眉头，葡葡嘴角迷人的微笑...... 马河谷远了。 败山远了。 而就在这时，牧马姑娘，却骑着马儿向他飞奔而来。 ——完——</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