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棵大树

浮生若梦

成为一棵大树

文/丁国满

在西北高原那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校门口那株饱经沧桑的百年沙枣树。它的枝干犹如岁月的雕塑，虬结盘绕，每一道褶皱、每一处纹理，都镌刻着风霜雨雪的痕迹，记录着无数个日夜的更替与变迁。

然而，它的树冠却始终坚定地朝着东方舒展，像是在追逐着那永恒的希望之光，又似在向世人展示着一种不屈的姿态。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成为了校园里一道独特而又沉默的风景，却未曾想，它会在那个春日的午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闯入我的灵魂深处，成为我教育生涯的精神指引。

那年，暑气尚未完全褪去的九月，校园里依旧弥漫着夏日的余热。L老师在一片细碎的阳光中，稳步走进了礼堂。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投影幕布上，一株榕树的年轮图缓缓旋转着，那一圈圈的年轮，就如同时光的唱片，每一圈都记录着一段独特的故事，每一圈都蕴含着岁月的沉淀与智慧。

“青年教师要像树那样生长 ——” 刘老师的声音清脆而又坚定，如同穿透夏日蝉鸣的一阵清风，直直地钻进了我的心里，“不须惊天动地，只要默默扎根。”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扉页上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字 ——“十年树木”，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那墨迹在掌心传递出的滚烫温度，那是一种使命感，一种对教育事业的敬畏与热爱。

刘老师的教育故事，起始于 1981 年苏北的那所乡村中学。初出茅庐的他，刚刚从中师毕业，踏上那三尺讲台时，备课本上的字迹还显得有些稚嫩与歪斜。谁能想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经过几十年如一日的磨砺与沉淀，最终演变成了如今书架上林立的著作，这其中的艰辛与坚持，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而最让我内心为之震颤的，是他展示的那些泛黄的教案。

在那些教案的某页边角，潦草地写着 “学生说《荷塘月色》的月光像撒落的盐粒”，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记录了一个学生独特的思维闪光点；某行批注间，还夹着一片早已褪色的枫叶书签，那是岁月留下的温柔痕迹，也是师生之间情感的无声见证。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碎片，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沉淀、发酵，最终在《杏坛散记》里凝结成了珍贵的琥珀，成为了教育路上的美好珍藏。

那年深冬，寒风凛冽，我在学校校史馆的阁楼里，偶然发现了几箱尘封已久的备课笔记。当我轻轻拂去上面厚厚的积灰时，九十年代前辈们用红笔写下的批注依然鲜活如初，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在某页作文评语栏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你的比喻让文字发了芽”。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刘老师所说的 “不动” 的含义 —— 原来，每一代教育者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坚守，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浇筑着教育的年轮，让教育的火种得以代代相传。从那以后，我开始在自己的教案空白处，认真记录下每一个 “教学灵感”。

直到有一天，我批改学生作文时，看见学生写道：“丁老师的评语会长出绿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教育的年轮里，正在萌发的新绿，那是希望，是传承，是教育的力量。

刘老师曾说，树的根系要伸向四方。于是，我在办公室里添置了三个藤编箩筐。第一个箩筐里，盛满了各种教育典籍，佐藤学的《静悄悄的革命》里，还夹着去年秋天的银杏书签，那淡淡的银杏叶香，仿佛是知识的芬芳；第二个箩筐里，码放着一本本课堂实录，在《赤壁赋》的课后记中，还粘着学生叠的纸船，那是课堂上师生互动的美好回忆；而最特别的，当属那个 “教学百宝箱”，里面收着孩子们送的树叶标本，记录着课堂辩论的录音笔，甚至还有某次公开课忘词时学生悄悄递来的提示卡。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在岁月的长河里不断发酵，渐渐酿成了《语文七日谈》的初稿，那是我教育探索的结晶，也是我与学生共同成长的见证。

带第三届学生的时候，我大胆尝试构建 “全语文” 课程。清明前夕，我带领着孩子们来到古长城遗址采风。料峭的春风中，有个男孩突然指着烽火台边的野草，激动地惊呼：“老师，诗句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了！” 那一刻，我被他的纯真与敏锐深深打动。

后来，他在周记里写道：“当触摸到明代戍卒刻在墙砖上的家书，突然明白什么是文化的血脉。” 这段话被我收进了《教室里的春天》，那一刻，我终于参透了刘老师所说的 “往课程里扎根” 的真谛，原来，让教育的年轮丰盈起来的秘方，就在于让学生在真实的生活与文化中去感受、去体验、去成长。

在成长的道路上，难免会遭遇 “倒春寒”。记得有一次，我在赛教中失利，心情跌入了谷底。我独自一人在操场上徘徊，直到深夜。仰头望去，教学楼顶那株倔强的沙枣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枝桠间悬着半轮残月，仿佛也在为我的失败而黯然神伤。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刘老师的教诲：“树的伤口会结成琥珀。”

于是，我静下心来，将那次失败的教案逐字誊写，写成了《月光照亮的失误》。三年后，这篇文章竟然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编辑留言说：“真实的裂痕里藏着星光。”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失败并不可怕，它是成长的磨砺，是成功的铺垫。

如今，在我的书架上，刘老师的著作旁，立着我自印的《窗边札记》。当我翻到夹着银杏书签的那一页，泰戈尔的诗句映入眼帘：“教育不是填满水桶，而是点燃火焰。” 某个清晨，一位年轻教师来向我请教成长的秘诀，我推开窗户，指着校园里新栽的胡杨苗，微笑着说：“看它把根系扎向黑暗，枝叶却追逐光明。”

二十年后，当我再次翻开当年的讲座笔记，“十年树木” 的笔迹已微微晕染，就如同岁月在记忆里留下的痕迹。但校门口的沙枣树知道，有个教师曾在它的年轮里，读懂了整个教育的春秋，那是坚守，是传承，是爱与希望的永恒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