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 ———民国湘西沙湾村的浮世绘与中国农村样本

虎虎

　　当我翻开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家山》，就像踏入了一段尘封已久的时光隧道，走进了民国时期那个位于湖南湘西的沙湾村。作者以细腻而生动的笔触，为我们勾勒出陈姓宗族在此的社会形态、生存状况以及生活变迁，全方位地反映了那个特殊时代的兴衰荣辱和人生的起起落落，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古朴画卷，将湘西山村以田土为本的日常生活鲜活地呈现在眼前。书中，逸公老儿、佑德公、扬卿、齐峰、有喜、修根、齐树等一众人物纷至沓来，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与性格，共同构成了沙湾村的芸芸众生相 ，读来让人感觉格外接地气，仿佛能嗅到那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味，字里行间都充溢着浓厚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沙湾村的村民皆源于同一个老祖宗，数百年来，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家族的脉络如枝丫般不断散开，逐渐形成了不同的分支派别，宗亲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有了远近亲疏之分。田土皆由祖上传下，然而随着子孙数量日益增多，分到各户的土地便越来越少。在这过程中，一些精明能干的子孙凭借自身的智慧与努力发家致富，购置了更多的田土。当自家耕种不过来时，便将其租给乡邻长期耕种，如此一来，田主和佃户的关系应运而生。在这个同一宗族聚居的村落里，这种关系构成了沙湾村最基本的社会形态。但值得注意的是，田主并非完全脱离生产，他们仍会保留适当的田土亲自耕种；而佃农同样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土地。在沙湾村，田主和佃农并非处于绝对对立的状态，这里面既有宗亲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纽带，又有乡邻之间长期相处形成的互助氛围，更有大家在艰苦的物质条件下相互依靠、共同生产生存的现实需求。可以说，在当时的环境下，大家是一个紧密相连、相互依存的共同体，任何一家一户都难以独立存在。这种依存关系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若是一人有事，消息会迅速传遍全村，村民们都会纷纷赶来帮忙；一家遭遇困难，全村人都会伸出援手；面对匪患的威胁，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抗击；当来自邻村的袭扰出现时，也能团结一致共同抵御；甚至在面对来自权力阶层的不合理压制时，也能携手应对。特别是村里的乡绅，像逸公老儿、佑德公等人，他们在遇到事情时总是挺身而出，面对困难敢于担当，在公益事业上更是带头示范。他们发挥着表率作用，全力维护着村民的利益，使得沙湾村能够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自我调节，实现乡村的自治。此外，还有一些乡贤同样值得我们铭记。比如扬卿，他在外学成后毅然回到家乡，扎根于这片乡土。他不仅对父母极为孝顺，还对乡村公益事业满怀热忱，积极奔走，创办学校，修建水库，其善举造福了十里八乡，也为子孙后代留下了福祉；而有喜，原本是个孤苦无依的孤儿，幸被佑德公收留养育。长大后的他常怀感恩之心，对佑德公和祖婆极为孝敬，为人本分勤劳，又聪明能干。他不仅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得红红火火，还热心参与村里的公益事务，成为了沙湾村普通农民的典范。正是在这些乡贤的积极带动和影响下，沙湾村全村上下，无论是乡亭叔侄，都能相依相守，村庄得以长期稳定发展，子孙不断繁衍，家山也始终稳固安宁。

　　在沙湾村的日常生产生活中，我们不禁要问，民国政府的县乡机构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呢？事实上，除了无休止地派壮丁、征收赋税，给人民带来沉重的负担之外，对于农村的发展和农民的生活，他们没有起到丝毫的促进和改善作用。他们就像贪婪的吸血鬼，只想着在农村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使得原本祥和稳定的沙湾村几乎难以维持下去，这般景象实在令人痛心疾首，忍不住嗟叹唏嘘。

　　从阅读体验来看，《家山》读起来十分顺畅舒适，毫不费力，让人一旦翻开就欲罢不能，总想一口气读完。书中的语言凝炼而精准，节奏明快流畅，仿佛有一种内在的韵律在流淌。在描写人物、事件和环境时，作者手法干脆利落，文字通俗易懂，无论是叙述语言采用普通话与地方方言相结合的方式，还是人物对话中充满浓郁地方特色的方言化表达，都能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奇妙感觉。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生动逼真，讲述的虽是乡村里的家长里短，却让人觉得这些故事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充满了亲切感。

　　读《家山》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常常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的家族和村庄。我的祖上是在明朝时期从山西介休县迁移过来的。据家谱记载，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踏上了漫长的迁徙之路，最终来到了巩县。老太太带着儿子在南河渡孟寨落户，这便是南河渡孟姓的起源；而侄子则在康店乡西黑石关村定居下来，他就是我的老祖，也是我们村孟姓的始祖。孟姓在我们村历经数百年的繁衍生息，不断发展壮大，到民国时期的社会形态和生存状况，几乎与《家山》中所描写的沙湾村如出一辙。当然，由于地域的差异，中原乡村的风俗习惯和语言，与湘西山村还是存在一些不同之处。但我想，从更广泛的层面来看，全国的乡村在最初大多应该都是由同姓族群逐渐形成的自然村庄。到了民国时期，这种原生态的村落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得以保持，其基本状况或许都有着相似之处。

中国农村的最初形成，大多是同姓族群自然聚集而成的原生态村庄。千百年来，这些村庄遵循着自身的内在发展规律，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繁衍生息，留存至今。在长期的生产生活过程中，农村以土地为根本，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乡规乡俗、传统文化、人情世故以及价值取向，这些成为了农村人衡量社会、评判人物的重要标准。到了民国时期，中国农村虽然仍以族群原生态的状况存在并得以保存，但此时已经出现了逐渐松动瓦解的趋势。在这个过程中，乡绅在农村中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视。政府或政治制度，对于农村究竟是起到建设促进发展的积极作用，还是产生破坏迟滞前进的负面影响，通过对比便能一目了然。而《家山》的意义就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以沙湾村为例的民国时期中国农村的鲜活化石标本，其中包含的种种得失事例，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思考。《家山》充分展现了政治及制度对农村自然状况的强大影响力，农村作为政治制度的最基层，往往只能默默承受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所能做的就是无私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人力和物力。然而，农村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它其实非常脆弱，一旦压力超出负荷，就很容易瓦解消散。

　　"乡村是立国之基"，这是《家山》中沙湾村村长修根在加入国民党申请书里写下的一句话。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却是一个民国时期普通农民最朴素的认知，也是他在生活中积累的人生经验。农村，是我们的家园，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贵财富，是我们赖以生存繁衍的根基，是我们立足于世的根本所在。往小了说，它是我们的家山；往大了讲，它就是我们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爱护家山，不努力建设好家山，不珍惜家山，更不能嫌弃家山、遗弃家山，甚至去破坏家山。

品读《家山》，让我思考最多、启发最大的，是对农村和农民的深入思考。对于农村的社会形态以及内部架构，究竟怎样的模式才是最合适的，这促使我从客观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国农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家山》无疑为我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为我开辟了一个从未涉足的新天地。千百年来，中国一直以农耕为根本，农民是国家的主体，这一状况在民国时期及以前的封建王朝中一直得以保持。《家山》让我看到了以沙湾村为模型的原生态农村的种种真实存在，"存在即有合理性"，这些存在都有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意义。在农村，几乎村村都曾有以姓氏建立的祠堂，它们曾经是宗族凝聚力的象征。但从巩义的实际情况来看，如今有祠堂的村子已经为数不多了。我们村的孟姓祠堂早已被破坏得片瓦不留，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当年祠堂的规模相当宏大，可如今若要恢复，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几乎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曾到过湖南汝城县，那里的情况却截然不同，村村都有祠堂，其中一些祠堂建造得相当有规模，我亲眼所见的就有五六家，它们甚至已成为国家重点保护单位，成为了珍贵的文物。如今，农村打破了以宗族维系的凝聚力，乡绅的作用也逐渐消失，那么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什么呢？宗族力量，曾经是抵御不合理权力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去，乡村就会成为完完全全的弱者。乡村的亲情、传统、价值观，以及人们对土地根深蒂固的眷恋，如果逐渐松动消散，这难道不是在动摇国之根基吗？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们长久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

说《家山》是中国农村原生态的标本，一点也不为过。它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复活了民国时期一个村庄的原有模样。从古代至民国时期，中国农村的基本社会形态未曾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始终保留着以田土为根本的思想观念、文化传统、价值取向、是非标准以及生活习惯，尤其是宗族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家山》为后人留下了一个可以深入研究参考的活生生的样本，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的意义无疑是深远的。尤其在当下，农村正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的情况下，《家山》的存在显得愈发珍贵，它如同一座灯塔，照亮了我们探寻中国农村历史与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