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多歧路 文：钱海霞

跟着海霞看世界

　　大多数人对吴敬梓的印象，最早扎根于高中语文课本里《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范进中举后那喜极而疯的癫狂场景，狠狠地敲击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难以磨灭。多年前，我于书店购得《儒林外史》，初读之际，仅对王冕、周进、范进等几个主要人物的故事有所留意。随后，这本书便被我束之高阁，书中那些故事以及对吴敬梓的认知，也在悠悠岁月里悄然尘封。

　　今日闲聊时，听闻全椒太平桥有万人祈福走太平的盛大活动，而此地正是吴敬梓的故乡。一股强烈的探寻欲在心底涌起，我们兴致勃勃地驱车前往。抵达太平桥时，周边游人稀稀落落。站在桥上极目远眺，太平河如一位温婉娴静的少女，水面波澜不兴，两岸的杨柳尚未抽出嫩绿的新芽，微风拂过，细长的柳枝鬖鬖而摆，为这方天地增添了几分清幽。桥身并不长，短短百步，便能轻松跨过。吸引我们的是桥两侧的连廊以及太平阁上的楹联，细细研读这些文字，对太平桥的过往以及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初步的认知。短暂停留后，我们朝着吴敬梓的故居——太平古城进发。

　　探花第，作为吴敬梓曾祖父的故居，与襄河近在咫尺。吴敬梓出身于一个门第显赫的科举世家，远祖吴聪在永乐年间官拜骁骑尉，高祖吴沛学识渊博，对诗书有着极深的造诣，曾祖吴国对高中探花，祖父吴旦考中进士，父亲吴霖起则官至赣榆县教谕。身为家中独子，吴敬梓自幼便沉浸在严格的儒家教育氛围之中，在四书五经的滋养下茁壮成长。踏入探花第，这座占地7190平方米的深宅大院，如一幅徐徐展开的传统古典园林建筑画卷，尽显其独特韵味。院落布局规整有序，分为正宅、东西宅，还设有延陵堂、赐书楼、文木山房、西花园敞轩等建筑。在游览过程中，我发现这里的文字解说相对匮乏，屋内陈设大多为后期制作。然而，当踱步至出口处时，一组雕塑瞬间吸引了我们。仔细研读旁边的介绍文字，吴敬梓那洒脱不羁、放浪形骸，于乱世中艰难挣扎的鲜活形象，仿若穿越时空，真实地浮现在我眼前，让我对他的人生境遇有了更为直观且深刻的感受。

　　三十岁，是吴敬梓人生历程中的重大转折点。彼时，双亲早已先后离世，妻子也不幸撒手人寰，年幼的孩子嗷嗷待哺，而家中的财产又被族人强行瓜分。在悲愤交加的情绪驱使下，他一度醉卧在金陵的烟花巷中，肆意挥霍钱财，最终无奈只能回到家乡变卖田宅。30岁生日那天，从兄吴檠、表兄金榘和金两铭特意为他举办了一场聚会，并作诗相赠。诗中字里行间饱含着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既有对他的深切关爱与担忧，又有对他当时行为的不满与劝诫，爱恨交织，恰是亲人间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我将这些诗作一一拍照留存，回到家中后细细品味，除了兄弟之间深厚的情谊，也愈发深刻地理解了自幼丧母（13岁）、丧父（17岁），作为独子的吴敬梓，在面对族人的强势欺凌时，内心所承受的孤立无援之感。他自幼生活富足优渥，不懂得如何打理钱财，且一门心思沉迷于科举考试，对世间的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生活的一连串沉重打击，在痛苦与迷茫中他选择了逃避，心中的愤怒与无奈，根本无法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妻子的离世，更是如同一记致命的重击，将他的人生彻底拖入了绝境，于是他毅然立下“不婚不宦”的誓言，在金陵的烟花柳巷中蹉跎时光，钱财也随之挥霍殆尽。

　　在这场生日聚会之后，吴敬梓决定重新振作起来。他果断变卖了剩余的家产，在32岁时，带着续弦的妻子和孩子，举家迁往南京，试图再次踏上科举之路，期盼能在这条道路上寻得人生的转机。35岁时，他有幸获得了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的举荐，这本是改变命运的绝佳契机，可命运却再次无情地捉弄了他。通过院试后，他却因病无法前往京师参加廷试，经此沉重挫折，彻底断了他的科举之念。此后的人生，吴敬梓陷入了穷困潦倒的泥沼，甚至有“暖足”（寒冬时与友人绕城步行取暖）这样的轶事，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尽管他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但在历经世间的种种沧桑磨难后，内心的愤懑与生活的穷困，促使他将全部精力毫无保留地投入到《儒林外史》的创作中。全书40万字，56回，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在这部不朽的作品里，他以如椽之笔，犀利地讽刺了世间的种种丑恶现象和世态炎凉。但即便生活被苦难层层笼罩，他的心中依然执着地怀揣着对美好的向往，《儒林外史》中王冕的超脱世俗、虞育德的真儒风范，这些人物形象，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熠熠生辉的“桃花源”?

　　正如苏轼于贬谪沉浮间，凝练出超脱的人生智慧，吴敬梓在困厄潦倒中，雕琢出《儒林外史》这柄刺向世态炎凉的利刃。生活的苦难，绝非毫无意义的折磨，而是命运给予灵魂升华的契机。那些于沧桑岁月中沉淀的深刻洞察，恰似暗夜里的夺目闪电，撕开了世间虚伪的幕布，将人性的幽微与社会的痼疾暴露无遗。

　　我们惯于歆羡顺遂安逸，送出千篇一律的祝愿，可真正铸就伟大灵魂的，恰恰是命运的无情捶打。吴敬梓的一生，是对安稳平庸的有力驳斥。生于富贵，却在贫寒中洞悉世相；满心科举，却于挫败里勘破功名虚妄。若没有这跌宕起伏，何来穿透表象的犀利笔触，何来对儒林丑态入木三分的刻画？平凡固然安宁，却难以孕育撼动人心的力量。就如平静湖面生不出汹涌波涛，安稳日常养不成深刻灵魂。人生亦如吴敬梓般，于风雨中砥砺，在苦难里沉思。如此，当生命走向尽头，回首来路，方能看见那一串坚实深刻的脚印，它们见证着我们挣脱平庸、拥抱真实人生的勇敢旅程，证明我们曾以无畏之姿，在这荒诞世间，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生命注脚 。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引用“儒林外史”中的词句，与君共勉。

2025年2月16日

叹吴敬梓

钱海霞

江淮翘楚数吴郎，笔落挟风醒八荒。

傲骨岂能随俗去，怀才偏遇路途凉。

绕墙暖足驱寒夜，刺佞挥毫斥媚狂。

寒舍灯残光不灭，原来浩气破苍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