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流

可乐波波

<p class="ql-block">1964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我在四川老家失去了教师工作,正好有一位同学兼朋友刚从新疆回来,他因为有了更好的去处不想再去新疆了。</p><p class="ql-block">我愿去新疆碰碰运气,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带着去找他的一位同乡朋友,看能不能在那里落脚找到一份工作。</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和我的同乡姜大哥一同坐火车来到了新疆,先是到了乌鲁木齐。姜大哥也是因为种种原因在家乡混不下去了才想着来新疆的。</p><p class="ql-block">我在车站蹲了一会,想让脑子不再眩晕。姜大哥大约在另一个车厢就找到了“头”,就要准备去阿勒泰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在地摊上啃了几块凉冰冰的哈密瓜,抹了抹嘴,就向长途汽车站走去。</p><p class="ql-block">汽车站更是一片沆瀣,横七竖八睡满了等车票的人。屎味、尿味、病人的脓血、厉声怪叫,还有一些贩卖什么的肮脏女人的挤眉弄眼,让我一分钟也不敢多待。</p><p class="ql-block">正好那里有一群人在捶打窗口,说他们等了好多天了还没有买到去伊犁的票。</p><p class="ql-block">售票老头答应再给几张“加票”,姜大哥便乘机为我抢了一张,让我先走。他自己再等到阿勒泰的票。</p><p class="ql-block">流浪伊始,一对难友就要握别。姜大哥向人群走去,苍茫的天地便不知把我们要各自抛向哪里了。</p><p class="ql-block">我不是要到伊犁去,而是到安集海去找一位朋友。说是“朋友”,也是天知道,我就根本不认识他。准确地说是朋友的朋友。</p> <p class="ql-block">我有一个好朋友,叫邓先映,他是我中学的同学,早几年他就到了新疆,年前他请“长假”回家,说是与诗人傅仇有点什么关系,傅仇愿帮忙把他安置在某个地方。</p><p class="ql-block">他不再回新疆了,我却愿到那里去。“那么,你去吧,我可以给你写封信。”他说。</p><p class="ql-block">长途汽车爬行在乌伊公路上。昌吉--玛纳斯-一石河子--有人指着石河子说,那地方不错。我瞥了一眼。新疆的四月,还是一派晚冬景象,分不出田野、戈壁或旷野,反正都是黄凄凄或白糊糊的。</p><p class="ql-block">路两旁的榆树、杨树,举着光秃秃的枝丫,象用了多年的破扫帚,仍在扫向阴郁的天空。破旧的汽车喘息着,一路象个垂危的老者,抖抖索索,艰难地挪动。</p><p class="ql-block">黄昏时分,汽车略略拐了拐弯,钻进一个垭口,进入一道黄土的断层。车屁股猛地向后一翘,车头向谷底而去。</p><p class="ql-block">有人说,下面就是安集海了。凭高看去,土丘四周的一片焦土,卧在两爿奇形怪状的断崖下,象一只巨大的烧了万年的平底锅,褐黑,焦黑,连光秃的枝丫也没有,仿佛永远与生命绝缘,月球和火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p> <p class="ql-block">长途汽车把我吐在路边上。我终于找到了蒲心安--我的那位朋友的朋友。</p><p class="ql-block">原来他也不是定居在这里的,他是离此数十里的一个农场派遣而来在这路边经商的。他就住在商店后面的板房里。</p><p class="ql-block">我把同学先映的信给他,他“哦哦”了两声,赶紧让我坐下喝水,拿出一包发霉的饼干。</p><p class="ql-block">这时已是入夜,小屋的灯光很昏暗。蒲氏心安面孔模糊,好象眼睛有点斜。他说话已是南腔北调,虽同是川人,我听着也很吃力了。</p><p class="ql-block">他确是当初先映的难友,也是“盲流”而来的,岳池县人氏,说来离我的老家不远。记得岳池县川剧团常到我的三汇镇演出,有一个名丑苏俊宝还和我开相馆的舅父是烟酒朋友,说起这些,蒲心安也似觉亲切。</p><p class="ql-block">“先住下吧。”蒲心安说。</p><p class="ql-block">可是蒲心安的屋子不能住,他是商店保管员,他住的就是保管室,而保管室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宿外人的。他把我领到公路对面一个过往的小客栈。</p><p class="ql-block">客栈很简陋,干打垒的草泥建筑。一圈土墙围着一个坑坑洼洼的停车场,门口还用石灰写着“未晚先投宿,鸡啼早看天”这几千年来人类跋涉的座右铭。</p><p class="ql-block">我很怀疑这里会有什么“鸡叫”。倒是在穿过公路的时候,听到远处有狼声。</p><p class="ql-block">我被引进一个灯光更暗的屋子,那里摆了十多张铁床,早已躺满南来北往奔波的躯体。又一具新的躯体来到,床头都翘起一个个头来,警觉而漫不经心地打量。今夜将是我在新的第一夜了。</p><p class="ql-block">屋子里还烧着火墙,窗户被土坯严堵着,密不透风。火墙上挂满万国旗似的破袜、烂裤、胶鞋之类,散发着脚臭、汗气和酸味。</p><p class="ql-block">鼾声如雷,四周的躯体已把这客店带入一个尚有呼吸的墓窟中。我躬在粘糊糊的被褥里,望着墙上那些臭虫用它们的乌血绘下的幅幅“暗射地图”,想着我这是在哪里。</p><p class="ql-block">我自己突然不知我到哪去了。我消失了。这里是海。蒲心安是我的灯塔,是救生圈,可是那样扑朔迷离。他的眼睛有点斜。</p><p class="ql-block">有两只臭虫在那里重叠,好象是交配,这些家伙,还在繁殖卑污的后代。当我发现我还能够发现它们,我又感到自己还存在。</p><p class="ql-block">脚下有什么在蠕动,好象在拱我的袜子,太困了,我连袜子也没有脱,我伸手去摸,它“吱“地一声拱进我腋窝,再沿肩胛飞窜而去,是只老鼠!</p><p class="ql-block">我浑身打颤,从此更加睡不着。好在这十五瓦的灯泡,根本就没有开关,黄莹莹地亮了一夜。</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起来,蒲心安就告诉我,他已托人跟农场联系,请求安排他一个“亲戚”,蒲心安是个单身汉,就在客栈的食堂搭伙,我们在食堂饭过早饭。他就忙他的事情去了。</p><p class="ql-block">我无事,便在附近闲转起来,我这才细细研究这个小站,它确实是个海中孤品。眼前除了蒲的商店、有臭虫叠媾的客栈外,还有几家饮食店,都象是天外来人的建筑。</p> <p class="ql-block">店主多是维吾尔人,蓝底白边、写着一些奇怪文字的破旧旗幌,飘在店前的屋檐上,桌子就搭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p><p class="ql-block">蓝眼鹰鼻的店小二们见有车过就高声招徕,多是卖些烤饼、拉面、凉粉之类。</p><p class="ql-block">我昨天穿过的断崖下,有一座桥,原来这里更准确地应叫“安大桥”。桥下一条季节河,估计盛夏有点水流,当然现在还只是一管空蛇皮。从断崖间的壑口望出,有一片迷迷茫茫的云雾,似有些树影,那里就是我寄予希望的农场了。</p><p class="ql-block">蒲心安很忙,除了晚上陪我说几句“正在联系,别着急”外,全都由我自由活动。</p><p class="ql-block">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就这么过去,这块方圆数公里的戈壁上,已无数次重复我的踯躅。我几乎数遍空河床中的每块卵石,望穿天空惶惶飘过的每片云朵,壑口外的那些树影越来越迷茫。孤寂和单调,已使我呼吸开始淤塞。</p><p class="ql-block">第六天下午,心安对我说“这要等……”,我已听出语多难处,显然是他已遇阻了。但他仍旧叫我“别急”,那声音听来是那样空洞。</p><p class="ql-block">晚上,客栈里又换了人,昨天那批流浪汉不知又宿在哪里了。没有人会把安集海当作家乡,它身边永远是匆匆过客。想着自己多少天了都没有着落,一颗泪珠潸然落下(我永远记得,那是我到新疆流下的第一滴泪)。</p><p class="ql-block">靠里的一个床沿上,正坐着一个愣头大汉,大口大口地嚼着干馕。</p><p class="ql-block">他见我走进,冲我就是爽朗一笑,一口牙齿白亮白亮。</p><p class="ql-block">“小老弟,也是出来闯江湖的?”</p><p class="ql-block">有个人说说话也好,我便和他攀谈起来。“没有路?天下哪有绝人之路!路,多得很!多得很!”</p><p class="ql-block">他说他是贵州人,苗族,在西藏当过五年大兵。转业回到罗甸老山,还做过村里的武装委员。事情坏在他带了一块手表回去,一位副乡长几次要他“卖”给他,哪里是“买”,分明是要“打来吃起”。</p><p class="ql-block">他硬不给,还故意戴着手表淋粪,气得副乡长脸色发青。副乡长终于找到茬口儿,说他搞军训时摸了一个女民兵--“毬的个女民兵,那民兵就是我的老婆!”大汉越说越是忿忿。但副乡长仍然不松口,说就是老婆,也不能在林子里摸,把他打成“坏分子”,还要他赔偿军训时踩了地里的青苗。</p><p class="ql-block">他跑了,在天山深处挖过贝母,在阿勒泰山里淘过金。</p><p class="ql-block">“这不,我又有一提包钱了,还给我老婆换了一串金项链。我就是要回去气气那个狗杂种!我怕他啥子,老子也是贫下中农!”</p><p class="ql-block">那位军人一番豪气,倒是把我感奋了一番。是呵是呵,天不会有绝人之路。我虽天生没有他的那份胆量,但总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吧?</p><p class="ql-block">蒲心安应该说很不错了,住宿、吃饭都是他掏,一天加起来就是三块。</p><p class="ql-block">还要住多久?他的工资不过三十来块钱,长此下去他掏得起吗?越想心里越不安!我象下了赴难的决心,冲出旅店,连夜敲开心安的门。</p><p class="ql-block">“那么你到哪里去呢?”他茫然问。</p><p class="ql-block">“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碰碰运气,或者伊犁,或者……总之,再向西吧!”</p><p class="ql-block">蒲心安劝阻了我半天,最后说:“你一定要走,碰碰也行。只是你记住,不管到哪里,要留下足够发电报的钱。我只要收到你的电报,就一定给你汇钱去。想到这儿,你心里也就不慌了。”</p><p class="ql-block">心安呵,你已尽到你的心了!</p> <p class="ql-block">明天的路,正在远处等着我。走出门,我向安集海默默一瞥。安集海正以它的苍茫,准备送走又一个过客。</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心安就帮我找了一辆过路的车,说是到精河去拉货的。这里到精河还只是到伊犁的一半路,也只好坐上去再说。</p><p class="ql-block">我只带了几件简单用物,加之已有心安作后盾,尽管依旧前途渺茫,身心是觉得轻松多了。</p><p class="ql-block">一出安集海的锅底,平野漠漠,坦荡无际。我就坐在驾驶室内,一眼即可望到天边。汽车一个弯都不拐,真个是“大道直如发”。天地之交的地平线十分清晰,微呈弧状,使我第一次感到地球真是圆的。</p><p class="ql-block">驾驶员是个中年大汉,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几次想跟他说说话,他头也不回,仿佛身边根本不存在什么人。</p><p class="ql-block">迎面的十轮大卡顶头而来,又擦身而去,好象每次都差点撞上。嗖嗖的风声在耳边啸叫,他挡都不换地只顾飞跑。这是一个玩命的家伙。</p><p class="ql-block">大约跑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乌苏的地方,驾驶员要在这里吃早饭。车就停在乌苏城外一个交通食堂门口,驾驶员向食堂走去。</p><p class="ql-block">我也赶紧下车跟上,一进门,驾驶员跨进最里的一个房间去了。那是专供司机们的“优惠座”,我不能进,只好坐在外面一间大屋子里。</p><p class="ql-block">抓紧买了碗汤面条,匆匆下肚,又去跟踪那位司机。从门缝望进,里面好象已没有人。我有些慌,赶紧冲到门外去看,车也不见。</p><p class="ql-block">食堂的人说那位师傅要吃抓饭,还未熟,他哼了一声就拂袖而去了。</p><p class="ql-block">他把我撂了!</p><p class="ql-block">劈头一棒,敲得我懵头懵脑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我在汽车消失的地方愣了半天。这是哪儿呵?是乌苏。乌苏又是在哪儿呢?我掏出地图(我至今还有外出必带地图的习惯),此去精河至少还有二百公里,伊犁还在更远的地方。这里没有长途车站,求别的司机,也没有一个肯答应的,我被搁在陌路上了。</p><p class="ql-block">天地再不是那样宽阔,穹窿阴郁。一团团尘烟抛在身上,我鼻子发酸,眼睛发涩。</p><p class="ql-block">交通食堂还在冒热气。干脆进去再装一碗汤面条再说,反正今天八成是吉凶未卜了。</p><p class="ql-block">第二碗汤面条吃了出来,便在郊野踯躅顾盼。</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想到海明威,想起海鲸,想起海。想起自己长长的路。而我现在正年轻。</p><p class="ql-block">对!走。我那南方给我的德行怕也要变变才行了。闯天涯,就在这闯字,“闯”是破“门”而进的“马”!</p><p class="ql-block">现在不妨到县城去看看。就在一个凉粉店前,我又发现一辆卡车停着,车门上印着“昭苏”字样。</p><p class="ql-block">我又翻开我的地图,查出那昭苏正是伊犁的一个县。好极了,我干脆爬上去再说。</p><p class="ql-block">“干什么的!”我在车斗上刚刚站定,就听下面一声厉喝。</p><p class="ql-block">“嘿嘿,师傅,捎个脚吧!”</p><p class="ql-block">“你眼睛瞎啦,这是专门拉牲口的!”</p><p class="ql-block">我低头一看,原来果真是一辆拉牛羊的车子,臭气熏天,车斗还架着一圈树棒。</p><p class="ql-block">不过当我正要爬下车斗的时候,司机又吼道:“不是性口就坐到这儿来!”说着哗地推开车门。</p><p class="ql-block">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司机。我坐进了他的驾驶室。</p><p class="ql-block">也许这是因祸得福,车是直到伊犁的。司机更是出我意外,虽很粗鲁,一路却主动跟我找话说。</p><p class="ql-block">“没个人说话就打瞌睡,他娘的!这路他妈的太直了,直得你眼睛都发木,一眨眼脑袋就搬家!”</p><p class="ql-block">他指指路边,果然摆着两辆撞得稀烂的卡车。当他知道我是到伊犁找门路的,他说好象听说那里的农四师,前几天还在收人呢。</p><p class="ql-block">天哪!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几乎要向他喊出声来。过了沙泉子。过了精河。拉出去就是三百公里,半下午时分,五台到了。</p> <p class="ql-block">有一面小旗在前面晃,车停了下来。是检查“边境通行证”的。原来这已近中苏边界,官方已有防止外逃的措施了。</p><p class="ql-block">我怎么知道要这个玩艺儿?我哪有!我被他们卡住了,只好怏怏爬下车来。</p><p class="ql-block">司机也被训了一通,连忙说:“不拉了!不拉了!”趁着他们不注意,又暗中给我丢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从这里绕过去。</p><p class="ql-block">那个伊犁收人的消息,实在对我诱惑太大,我决心按照司机所示,设法从这儿脱逃出去。</p><p class="ql-block">我瞥了一眼远去的车子,还真有一个小黑点停在一个土岗后。那司机在等我。我对关卡人员说,我不向西了,只是请帮我找一辆回乌苏的车。</p><p class="ql-block">“我还管你到北京呢!”他们不耐烦。</p><p class="ql-block">但是我的“麻痹战术”果然起了一点作用,他们怕我再纠缠,干脆躲进小屋抽烟。只是有一个络腮胡子还蹲在门口。</p><p class="ql-block">我也装着若无其事,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刮起大风,飞沙走石,老头也终于进了小屋。我一咬牙,飞快绕过一个土丘,朝前面的公路斜插过去。</p><p class="ql-block">心直跳。小屋里没有探出头来。干脆跑!小屋里仍然没探出头来。总算到了他们的视线所及之外,我才重重喘了口气。</p><p class="ql-block">只是汽车已没影儿了,那位师傅已等不住了。</p><p class="ql-block">走,只有走。我翻开地图,前面还有一个驿站,估计顶多一百华里。在四川是练过脚劲的,就撑它五六个小时吧,说不定路上还能遇到个好司机。</p><p class="ql-block">新疆的路呵,原来就不是脚走的。动辄就是几百里不见一点人烟。空旷,平板,地平线老是在那里,似乎永远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而唯有此时,才倍知自己是一只蚂蚁。</p><p class="ql-block">这头的车也越来越少,偶有一辆从身边驶过,也怎么招手都不停。走,走,太阳已经偏西了,仍旧看不到一座房子。脚越来越重,上午的两碗汤面条也早已到了爪哇国。我又拿出那本地图,完全怀疑前面根本就没有驿站。</p><p class="ql-block">一架驴车从旁边的戈壁插向公路,我看着车头的方向。上路了,是朝西的,我一阵欣喜。</p><p class="ql-block">车上是一个维吾尔老头,我作作手势,他竟停下。没有一句语言的交流,真主的慈爱便博大地降临在我的身上。</p><p class="ql-block">不过幸好是个老头,要是一个精壮汉子,我会想起血和刀。</p><p class="ql-block">大约又行了一个多小时,维吾尔老头又停车了。他要离开这条公路穿小路回他某处的家。不过前面好象已有房子的影子。我下车,向维吾尔老人一鞠躬。</p><p class="ql-block">我向房子的影子走去。夕阳西沉,天已快黑。房子是在一个斜坡的垭口上,直直地走去大约不会要很多时间。</p><p class="ql-block">没想走了半个多小时,地势下陷,脚下竟出现了一个湖,迎面截住我的去路。</p><p class="ql-block">那湖之大,叫我吃惊,要沿湖边绕向对面,决不是一时半时的事!不过湖面着实漂亮,寂静,安谧,湖冰还未完全融化,但已看得到水的湛蓝。微弱的夕光正映在闪亮的冰面上,如梦如幻。可惜今夜我尚无着落,死寂的深湖只是更多地给我惊惧;要我是个旅游观光者,一定会为之欢呼了。</p><p class="ql-block">还是赶紧朝前走。绕过这湖,起码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天已黑尽,凭着湖冰反射的微光找到那房子。</p><p class="ql-block">但是当我找到后,我愣住了:它是一座空土屋,墙上挂着一张牛皮,墙下还有一堆兽骨!我毛骨悚然,一屁股坐在墙根下。</p><p class="ql-block">天哪,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怎么办?我想起狼,想起歹徒,想起荒野上的幽灵。新疆的四月晚上还很冷,牙齿有些打颤了。</p><p class="ql-block">如果这时有一辆车过,我会不要命地爬车而去。</p><p class="ql-block">但是什么也没有。这里压根儿就是人迹罕到的地方。我坐在墙根最黑暗处,既想发现一个人,又怕自己被什么发现。</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远处好象有一个黑影正从垭口上晃动下来,发出沙沙沙的声响。</p><p class="ql-block">那黑影笨重而呈圆形,象只熊。我睁大眼睛看它走近,当我判明那是一团皮大衣,上面分明有个人头,我便鼓着勇气追了上去:“喂,同志!”同志真地转过身来。</p><p class="ql-block">我问同志这是哪里,他说这是三台海子。他问我要到哪里,我说到伊犁。</p><p class="ql-block">他哈哈大笑:“伊犁还有几百里呢!”我问这附近有客店没有,他笑得更厉害。他左右盘问了我半天,最后说:“算啦,跟我走吧,反正咱俩都没住处。”</p><p class="ql-block">他姓赵,原来是在这一带挖草药的。当然也是流浪汉。背上还背着一个麻袋。他说那土屋是个水管单位的,夏天有人,这阵子人还没有来。不过前面有一个山坡,山坡上有哈萨克毡房。</p><p class="ql-block">我怎么敢去住毡房?想起那些蓝眼、鹰鼻、牛血和刀,心里就紧张。但是不住又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跟着那位赵同志走,脚下的地面越来越高,但是显得很柔软。没有月亮,天上只有几颗星星。好象已接近一座森林,不断踩着树根、草甸和牲畜干粪。</p><p class="ql-block">穿过一个黑树丛,一缕灯光露了出来。狗在叫。有人从毡房探出头来。</p><p class="ql-block">对方在呼问,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p><p class="ql-block">赵同志立刻朝她走去,并用和她同样的语言回答她。</p><p class="ql-block">我们终于靠近了毡房,女人在门前掀着帘子。跨进毡房,一片明亮,屋子里点着两盏灯。穹顶圆得象一天空,四周挂着狼皮、豹皮和红缨架。</p><p class="ql-block">女人示意我们坐下,我们便坐在靠里的毡毯上。</p><p class="ql-block">我手足无措,赵同志却非常随意。我这才细细打量这位赵同志,他三十出头,个儿不高,待他脱去皮大衣后,更加显得矮小猥琐。腰有点伛偻,俗陋不堪的一副长相,叫人想到是一只老鼠。</p><p class="ql-block">但他却象个久经世故的江湖客,不断与那女人攀扯。我听不懂,只是听出那“外国话”中分明夹着生硬的汉语,而那些生夹进去的汉语,又多是些吹牛性的词汇。</p><p class="ql-block">但是也幸好有了他,使女主人显得十分殷勤。这时我才发现旁边的毡毯上,还睡着个婴儿。这屋子就这么一母一婴吗?男人呢?没有男人我们能住吗?</p><p class="ql-block">那女人看上去大约不到三十岁,脸型平板,颧骨很高,但身姿却显得很丰润。</p><p class="ql-block">女主人摊开一块餐布,放上了一大堆馕饼和一盘油脂,又捧过两碗加奶的茶水(后来才知道叫奶茶),而且是跪着捧过来的。</p><p class="ql-block">我喝了一口,有点咸,有点腥,但很快就觉出有一股异香。我快有一天没喝水了!但那女人一直谦恭地跪在旁边,又叫我心里左右不是。</p><p class="ql-block">“吃!吃!哈萨克是最好客的,你不吃她还不高兴呢。”他显得十二万分的豪爽,俨然他自己就是主人。而那一副饕餮之状,又象只拣了浮尸的饿狼。</p><p class="ql-block">他还把这句话重又说给那女人听,女主人果然眉开眼笑,显然她在为他们有这样的好名声而感到荣耀。</p><p class="ql-block">饼足茶饱,女主人毫不迟疑地就让我们住下。我们睡在毡毯的一侧,她和孩子睡在不远的另一侧。灯灭了。</p><p class="ql-block">夜很深了,女人和孩子均匀的呼吸已很分明。毡房里有一点潮湿,但很温暖,散发着青草和牛粪的香味。</p><p class="ql-block">我不断翻身,但很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身边最圣洁的灵魂。外面的狗叫了几声,随即消失,继而传来霍霍的低吼---象是深谷里的松涛。</p><p class="ql-block">说来我应该感谢那位赵同志,不管怎么他帮我度过了一个寒夜。而且他第二天一起来,就象老熟人似的,要我干脆跟他合伙,去挖草药,搞鹿茸(这一带养鹿的很多),说是决不亏待我。</p><p class="ql-block">但我总对那个“老鼠相”没有好感,担心他会随时咬我,我说我还是到伊犁去吧。</p><p class="ql-block">其实我心里更明白,我有一个流浪的形,但缺乏一点流浪的魂。尽管被迫闯荡而出,但寻“正道”,仍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圭臬。</p><p class="ql-block">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那种飘蓬无根还洋洋自得怀几分警醒。我得堂而皇之地“工作”,我注定要堂而皇之地“工作”,我不是鸡营狗苟之辈!--自恃清高的孤傲型流浪也许比赵同志更可悲。</p><p class="ql-block">告别了毡房的女主人,又与赵同志告别。走出昨夜借宿的山林重又回到垭口上,这才发现昨夜住的真是一个风景区。</p><p class="ql-block">依山靠湖,草坡柔软,山不太高而重叠有序,长满塔松的山的顶端还亮着白皑皑的积雪。</p><p class="ql-block">湖比我昨夜感到的还大,站在高处也望不到边缘,阳光射在半封半融的冰面上,晶莹缥缈,绝对是一面仙国宝镜。原来它就是传说中的赛里木湖(蒙古语,意为“祝福”),有许多撩人心扉的故事。</p><p class="ql-block">走下山口,继续向西。赵同志曾告诉我,再往前去就是二台。不过靠脚恐怕不行,还是得设法拦辆车。</p><p class="ql-block">盘山公路萦绕而下,一头扎向深深的谷底。越往前塔松、云桦更密,山泉、小溪都已结束冬天的沉寂,开始淙淙地流响了。羊群,毡房,深山古岩,盘绕的老根,真可谓一步一个风景。</p><p class="ql-block">可惜我不敢多看,看多了反倒多些惆怅。脚上的胶鞋不知啥时被石头划破,大脚趾也“红杏出墙”,嘲笑主人酸溜溜的那分儿“春意”。</p><p class="ql-block">背后始终没有车来,偶有几辆迎面的卡车,也恰恰是与我背道而驰的。前面的山更深了。</p><p class="ql-block">又近晌午,搭车仍然没有希望。已近下午,还是没有向西的车。</p><p class="ql-block">看来这世界存心要与我作对。我本来在东,命运偏要叫我向西;我向西了,车又全是向东的。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从西边伊犁开出的车,路途短,大多是此时经过这里;而从东边乌鲁木齐开出的车,路途长,不到天黑怎么也到不了这里来。这么一想,我又突然绝望了。</p><p class="ql-block">而且肚子越来越空。二台还在哪里呢?头很晕。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喝上几口山泉再说。</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一辆卡车“嗤”地在我面前刹住,驾驶室伸出一个头,是个军人。</p><p class="ql-block">“同志,要搭车吗?”态度和蔼到令我吃惊。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热情迎了上去。但是,仍然是向东的,他的车是到石河子。</p><p class="ql-block">活见鬼!我到石河子去干什么?我煞费苦心走到这里,一下又把我拉回去。我想说“不,我要下车”,又说不出口,而且对前途也开始有点动摇了,我只好眼一闭,任它东西南北风。</p><p class="ql-block">军人太好,不知这时是不是正在学雷锋,好象决心要做一件好事。很可能拉我的这个事迹将写在他的日记里,但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受益者。</p><p class="ql-block">军人司机拉着我,风驰电掣,回经三台,回经五台,回经乌苏和沙泉子,又回经我前天大有一番“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安集海,自己都感到是一种嘲弄。</p> <p class="ql-block">我向蒲心安的小屋投了一瞥,担心他会看到我。不过没有,卡车迅速驶出“锅底”,爬上那道黄土断层,径往石河子而去。</p><p class="ql-block">深夜时分,一气跑完四百公里,石河子到了。</p><p class="ql-block">司机问我在哪里下车,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便信口说:“哪都行。”</p><p class="ql-block">他说:“那就在这儿吧,这附近有旅舍。”我就站在一个狭窄的街口了。</p><p class="ql-block">天黑,两眼更一抹黑,没头没脑走进小街,地上一片漫漶的泥沼,隐隐发臭。两旁有些低矮的商号,都关着门。</p><p class="ql-block">偶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铺面多维吾尔文字,风雨斑剥,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不是都说石河子是座新城吗?哪里有半点“新”的样子!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司机又把我胡乱扔在哪儿了。</p><p class="ql-block">第一件事情是找吃的。幸好还有一个小摊,卖些钮扣儿大的果子。没有弄清是什么果,我就胡乱嚼了一通。几天折腾,实在是精疲力尽了。</p><p class="ql-block">找到一家“大众旅舍”,在一条更窄的深巷内。门口停着畜力车辆,有值班老头在那打盹儿。几乎没弄清我是怎样进去的,交了一块钱,我就躺在了一张床上,就着驴马粪味的轻拂酣然入睡。</p><p class="ql-block">半夜时分,尿胀醒了,这才想起七八个小时没有解手。尿了尿回来,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走出门去,天已大亮,穿出甬道,走过泥沼漫漶的小巷,前面竟出现纵横交错的几条大街。</p><p class="ql-block">街道想象不到地宽阔,爽然平坦,经纬分明,过于宽阔的街道两旁房屋尚未完全衔接。</p><p class="ql-block">我得承认,我对这地方很有好感,而且相信,这里确是石河子,军人司机并没有骗我。</p> <p class="ql-block">原来昨夜我住的那里叫做“老街”,它是石河子挣破而弃置的最早的胎衣。</p><p class="ql-block">我在石河子街头徘徊,东西南北倒很清楚。这是一个十分规范的新城市,完全是从一片苇滩上建起来的,人不多,但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汉族,这是我经过好多地方没有感到过的亲切。</p><p class="ql-block">命运有时就这么蹊跷,这个后来果然成全我的石河子,就这么和我结了缘分。</p><p class="ql-block">从此,我就在石河子开启了我新的人生旅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