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根

时光印记

灶膛里的柴火又咳嗽起来，母亲往我碗里添第五块腊肉时，我瞧见她鬓角的白絮在蒸汽里浮沉——是去年新添的棉发。

父亲蹲在檐下磨刀，脊背弓成陈年的犁。刀锋掠过磨石的水渍，溅起的光斑在他手背游走，那里有三十年前救我出塘时留下的疤。"两指厚的膘哩"，他举起刀比划，眼角的笑纹里汪着松油味的骄傲。我数着他头顶新冒的芦花，忽地记起儿时骑在他颈项摘柚子的光景，那时他的头发还似春茶般乌亮。

四姑婆裹着大襟袄来送糍粑，蓝布帕子兜着刚出臼的滚烫。她布满裂口的手掰开雪白的糍团，红糖浆便顺着掌纹沟壑蜿蜒，像老屋后山消融的雪溪。"趁热"二字还未落地，我的舌根已漫起儿时她背着我在晒谷场转圈的甜。她耳垂的银丁香晃着晃着，晃出了我满眶的咸。

祠堂烛火摇曳，太公画像的眉眼浸在烟雾里。二伯念祭文的声音沙哑如旧风箱，我跪在泛潮的蒲团上，膝下稻草窸窣作响。恍惚见祖父握着我手教写春联，他呵出的白气漫过红纸，墨汁在砚台凝成冻疮。而今案前稚童的虎头帽，正是当年他给我缝的那顶，绒毛已秃了大半。

守岁的炭盆爆出个火星，惊醒母亲膝头打盹的花猫。她纳鞋的顶针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线头穿过千层底，把二十年晨霜夜露都纳进密匝的针脚。"城里买的哪有自家暖和"，她将鞋样在我脚边比划，窗外的雪光漫进来，照亮她指节肿大的风湿。

初五的晨雾还沾着爆竹的硫磺味，行囊已被腊货塞得臌胀。母亲往夹层塞进用油纸包的艾叶粑，指尖残留的茶油香比嘱咐更绵长。父亲突然往我手心塞了块温热的卵石——是灶膛里煨着的，说是能暖三千里路。

车过村口老樟树时，后视镜里两个黑点渐渐洇成墨团。怀中卵石贴着心跳，恍惚又是幼时发烧，父亲彻夜用井水为我敷额的光景。山风卷来零星的唢呐声，混着坛子肉与离愁在喉头翻滚，竟比母亲腌的朝天椒更呛人。

此刻城里的月亮悬在二十八层窗外，我嚼着已然返潮的紫苏梅子，齿间突然尝到老屋檐角未化的冰凌。原来乡愁是母亲纳鞋时遗落的线头，愈是岁月磋磨，愈要钻进骨缝里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