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岁月

凡夫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农历乙丑年的腊月二十七,京杭大运河畔的邵伯古镇上熙熙攘攘。马上过大年了,再穷的人家也得置办一些年货,给孩子添置一些新衣服。就在那一天,住在镇上花巷街的杨家的大儿媳临产了。添丁增口是天大的喜事啊,女主人(我的曾祖母)忙吩咐二儿媳快去请接生婆,自己在家里忙里忙外都息不下来。</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只听屋内传来了“哇、哇、哇”婴儿的哭喊声,我的父亲出生了。接生婆抱起了孩子,转身对曾祖母说:“恭喜啊,是个大小子。”</p><p class="ql-block">“看到了,看到了。”曾祖母轻轻接过孩子,喜孜孜的说:“乖乖啊,你跑到穷人家来了,以后要跟我们吃苦了。”</p><p class="ql-block">叔奶奶在九个月前生了个女儿,现在奶奶又添了个儿子,这可把曾祖母乐坏了。老人家逢人就说:“我们家先开花又结果,先有了长孙女,现在又添了长孙子。”</p><p class="ql-block">虽说日子很窘迫,曾祖母还是邀请了亲朋来家里摆了两桌,还备了许多红蛋分发给左右街坊们。</p><p class="ql-block">杨家是书香门第,据说祖辈上曾有人做过朝廷命官。但到了曾祖父辈,家道中落了下来。除了几间房产外,仅留下了几幅书画而已。曾祖父以教书为生,可怜仅三十多岁就因病撒手人寰。曾祖母独自支撑着门户,现在看到膝下儿孙满堂,老人家开心得做梦也笑醒了过来。</p><p class="ql-block">曾祖母很能干,含辛茹苦操持着这个家,儿子成家后也没分家。虽说日子很艰难,而一大家子和睦相处,却也是其乐融融。我爷爷在镇江的东华书店打工,叔爷爷也在丹阳打工,两妯娌在家料理家务和带小孩。奶奶告诉过我:“二太太(指叔奶奶)人可好呢,妯娌俩处得就像亲姊妹。她对人很热情,我又不喜欢应酬,外面的事总是她问得多,我就在家里干家务,两人关系好得很呢。”</p><p class="ql-block">杨家秉承贤德功良和崇文尚孝的传统,连给小孩子取名字也有讲究。父亲辈茂字排行,父亲取名叫茂贤,两个堂叔取名茂德、茂功,我的小叔叫茂良。女孩名字都有王旁,分别叫茂珍、茂瑛 、茂琳。说是王和玉字同义,象征着美好、美丽和吉祥。</p><p class="ql-block">茂珍堂姑比父亲大几个月,两人从小在一起玩耍,每天如影随形。小孩子总有有淘气的时候,曾祖母只要听到父亲哭了,就不问青红皂白喊道:“你是姐姐,还不让着一点弟弟?”每当提起这些孩提的趣事,父亲笑着说:“其实都是茂珍姐让着我,你曾祖母可护短呢。”</p><p class="ql-block">父亲很小时就在家人指导下习字帖、吟唐诗。他聪明伶俐,学过的东西几乎过目不忘。每当走到大街上,看到店铺上的招牌、门联之类的,父亲张口就能读来。街坊们见后均赞道:“这孩子真聪明,将来肯定是做大事的。”曾祖母听到这话自然是乐不可支。</p><p class="ql-block">日子本来就很窘迫,奶奶后来又生了茂瑛、茂琳姑和茂良叔,叔奶奶又生了茂德、茂功叔,吃饭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个男人的微薄薪资难以支撑日常开支,奶奶和叔奶奶只好到人家揽些针线活,挣些零化钱来贴补家用。日子尽管过成这样子,曾祖母还是尽量做到干稀搭配,偶尔还能让家人们也尝点儿荤腥。</p><p class="ql-block">让父亲印象很深的,是孩提时跟着大人到附近的野外挖野菜。有一次,父亲和茂珍姑没告诉家里,两人私自跑到乡下挖野菜了。家人想不到他们跑这么远,将镇周边都找遍了也见不着人影,这可把曾祖母和奶奶们吓哭了,回来后被狠狠责备了一通。</p><p class="ql-block">父亲说:“野菜可是好东西啊,粮食不够吃,掺和野菜就能填饱肚子。将挖回来的野菜炒了吃或是煮菜粥,吃起来甭说有多香甜。”父亲还告诉我:“大人总把我们饭碗盛得满满的,他们就将剩下的分了吃。我后来大了一点,知道大人还饿着肚子,也不忍心再吃下去了,常推说吃饱了就放下了碗筷。”</p><p class="ql-block">日子本来就很艰难,而1936年的那场大洪水,更是让这苦日子雪上加霜。那年的八月份,邵伯及周边地区连续普降了十几天暴雨,造成京杭运河的水位迅速猛涨。从高邮“御码头”到邵伯的“万寿宫”,好几块堤坝都坍塌了,河水从缺口处呼啸直泻,邵伯及周边数十里的区域顿成一片泽国。</p><p class="ql-block">只听到外面有人在喊:“不得了啦,淹大水了。”紧接着就见洪水破门而入,家里马上就漫满了水。看到水涨得越来越高,父亲和姊妹几个都吓哭了起来。大人急忙抱起不会跑的孩子,大一些的互相搀扶着,大家连奔带跑逃到了堤坝上躲避。天上那时正下着瓢泼大雨,大家全被淋得透湿,浑身冷得发抖。</p><p class="ql-block">居住在运河附近算幸运的,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就更惨了。洪水几乎淹到了屋沿,人们只能爬上屋顶甚至树上躲避。许多简陋土坯房经不住洪水浸泡都倒塌了,听说淹死了不少人。洪水退去后到处一片狼藉,还引起了瘟疫蔓延,又死了不少人。</p><p class="ql-block">家里虽没什么值钱东西,可一栋房屋经水浸泡后严重倾斜,已经无法住人了。一家人总得有个地方住呀,只好找来瓦木匠商量修缮房屋。来人看后说是房屋倾斜得太厉害,已经无法修复,只能推倒重建了。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些钱,无奈之下只好和瓦木匠商量,将房子改建成原先的一半大,再将粗的木料换成细的,将这些拆下的材料折抵工钱,才勉强将房屋修建了起来。</p><p class="ql-block">除了藕、茨茹这些水生植物外,乡下庄稼几乎全部失收。店家许多货物被洪水浸泡坏了,外面货物一时运不过来,物资短缺造成了物价飞涨。奶奶和叔奶奶只好将自己陪嫁典当出去,换回了一些粮食度日。</p><p class="ql-block">父亲回忆当时情景时,说:“粥都稀得能照见人影子,几乎看不到什么米粒,只看到菜叶子浮在大锅里。大人还尽量捞厚些的给我们吃,她们就经常熬着饿。”</p><p class="ql-block">尽管日子过成了这样子,曾祖母还是坚持要让父亲上学。爷爷觉得太难了,想让父亲先在家里识些字,等情况好一些了再说。曾祖母不同意,她说:“不让茂贤念书,以后怎么支撑门户?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p><p class="ql-block">曾祖母把父亲送到一家私塾接受启蒙教育,后来又送到了邵伯小学就读。父亲那时虽才七岁大,但知道家里难处,也明白家长们的期待,学习起来格外勤奋。父亲对我说:“我上课仔细听先生讲,回家再认真复习,有不懂的就去问大人。在私塾就学会了上千个字,教书先生都夸我聪明呢。”</p><p class="ql-block">父亲还说:“先生上课时,有的小孩在那里做小动作。提问起来却是一问三不知,被罚站、打打手心,我一次也没有给先生罚过。”</p><p class="ql-block">1937年冬季,日本鬼子侵犯到了邵伯古镇,父亲仅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被迫休学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