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欢歌

Danger

每年正月十五，陕北洛川县城便化身为一片欢乐的海洋，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这一天，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投身于热闹的节庆活动之中，逛灯会、看秧歌、尝小吃，尽情享受着团聚的喜悦。

县城东南西北四个灯会各具特色，争奇斗艳。盏盏精美的花灯，宛如繁星自九天坠落，将人间映照得璀璨夺目。灯光闪烁，照亮了人们充满期待的脸庞。街道各种饭店、小吃摊点前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美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诱惑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扭秧歌的队伍，好似一股股欢乐的洪流，在街道上奔腾流淌。今年的秧歌汇演，更是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十四支秧歌队各展风采。豪迈粗犷的洛川蹩鼓、韩城行鼓气势磅礴，尽情释放丰收的喜悦；矫健灵动的潮汕英歌舞，带来力与美的震撼；欢快热闹的陕北大秧歌，舞步奔放有力，造型千变万化；惊险刺激的北谷稍子、石泉社火，令人心跳加速，喝彩声此起彼伏。

石头镇党委书记亲自带队指挥的南塬老秧歌，尤为引人注目。一百多人的表演队伍，演绎着原汁原味的传统招式，美妙绝伦。除服装外，所有的道具皆由乡亲们手工制作，饱含着浓浓的乡土气息。秧歌队由八个伞头引领，他们一手执着四周贴满彩色窗花的纸伞，一手拿着佛尘，伴着鼓点尽情地挥舞腾挪，动作潇洒自如。伞头后面紧跟着四位身穿长裙、头戴华冠的女子叫包头，她们双手提着宽大的裙摆，脚下碎步轻盈滑行，手臂上下挥动，恰似翩翩起舞的蝴蝶。

表演中还穿插着“跑竹马”的故事。二十多位马童骑着竹马，在马鞭的挥舞指挥下，灵活地变化着队形，欢腾奔跑，引得场内外的呐喊声、口哨声响成一片。“推推车”由三名演员组成，他们以风趣幽默的表演，展现了一对夫妻赶集路上和拉车人的生动对话。“说媒”由四位浓妆艳抹的丑角媒婆和一位红衣新娘表演。媒婆腰系白围裙，头顶白布巾，鼻梁涂白，有的手持折扇，有的挥舞长旱烟锅子，表情动作极其夸张地扭到新娘面前，害羞的新娘扭扭捏捏揭开盖头偷看媒婆，露出一张胖猪脸，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摇旱船”则由一名坐船女子和两名划船男子边演边唱，讲述他们搏击风浪，齐心协力划出礁石漩涡的故事。“大江南北都游遍，漂洋过海到台湾”，朴实的唱词不仅表达出乡亲们苹果丰收的喜悦，也抒发了他们盼望祖国统一的美好愿望。

陶醉在石头镇乡亲们的表演中，我竟忘记了拍照录像。童年有关村里秧歌表演的美好记忆，瞬间被全部激活。我们村距离石头镇仅十五公里，表演的老秧歌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戏曲服饰装扮，有固定的扭法。每年春节闹秧歌，乡亲们举村出动，分工明确。男人们修旱船、扎灯伞、绑竹马；妇女们铰窗花、编虎皮、折头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孩子们也不甘示弱，一会儿捡碎纸屑贴红脸蛋，一会儿用废秸秆制成风车，在一旁嬉笑玩耍。有时，女孩子也会跟着大人叠彩纸，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便成了摇曳生姿的头花。

老秧歌表演中穿插说唱表演时，唱则不扭，扭则不唱，伞头和包头就围成一圈观看，我们叫上“故事”。故事除了跑竹马、摇旱船，还有大闹天宫、石榴烧火、亲家母打架、耍老虎、狮子等等。我们村最出名的秧歌故事要数“老虎上山”了。两个小伙子扮演的老虎，能够攀上由十来层板凳累起的山顶，还做出各种威武霸气的动作。下山时，老虎自上而下，用嘴叼着板凳，一一扔给引虎人。整个表演过程险象环生，观众们屏息观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又刺激。

石榴烧火表演一位名叫石榴的小媳妇，在家做饭时，来了一位娘家大哥，向大哥诉说在婆家的不幸生活。唱词和对话不固定，都是演员随机表演，因此每场都有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观众百看不厌。

我最爱看的故事是“大闹天宫”。弟弟戴着孙悟空面具，穿着姐姐的红棉袄多次扮演小猴子。有时他还骑在大人扮演的猪八戒肩膀上，挥动着一根染成红色的木棍，那神气劲儿，至今仍历历在目。

故事间隔总夹杂着合唱。先是一两位中老年人唱着进场，紧接着会唱的男男女女陆续进场围成一圈合唱。有时他们还边唱边打“浑身响”（也叫“霸王鞭”）。歌声高亢激昂，穿透云霄，诉说着古老的故事和深情。小时候听不懂唱词，只觉得他们唱得没完没了，有些厌烦。长大后才发现，这是极具文化底蕴的洛川民歌，唱历史，赞英雄，说孝道、歌情爱……后来，我还曾对其进行过寻访整理，愈发感受到其中的魅力。

最隆重的当属参加县乡汇演。乡亲们会在架子车上扎轮秋，让孩子们扮成各种戏曲角色，招摇过市，吸引了十里八村的人们围观称奇。为了增加演出效果，还用谷子杆扎成火把，为秧歌队开路。隔一会儿往火把上撒一大把荞麦面，一大波火星就腾空升起，甚是壮观。

我记忆里的这些场景都是四十年前的。那时缺衣少穿，电视还没有影儿，村头老槐树上挂着的大铁钟一响，就是全村最热闹的信号。春寒料峭，庄稼人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踩着雪花往打麦场涌。女人们早半个月就翻箱倒柜寻出压箱底的花绸布，给孩子做裙子。老人们甚至拿出老衣，让孙子出风头。老支书的铜烟锅往石磨上一磕，锁呐声便裹着热气窜上天，发白的牛皮鼓震得屋檐上的冰溜子簌簌直落。穿红着绿的秧歌队扭起来时，连村口卧着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那翻飞的彩绸里裹着春耕的辛劳、秋收的欢喜，裹着整个村庄的喜怒哀乐。平日里为场边地畔红过脸的邻居，相视一笑，握手言和。多少姑娘小伙，扭秧歌看秧歌对上了眼，演绎出一段段佳话。

时光流转，民俗的根脉始终深扎在黄土地里。如今乡亲们踩着祖辈的鼓点，将秧歌的魂灵舞出了新时代的光彩。文化自信的春风拂过田野，那些曾散落乡间的非遗瑰宝，在政策暖阳下重焕生机。老艺人的旱船竹马与电动花车并驾齐驱，孩子们挂在轮秋上，乘着改装的农用车巡游，铁皮车厢上还沾着苹果园的泥星子。电子礼炮与牛皮鼓共鸣，无人机如金凤凰盘旋在秧歌队上空。当七旬老把式教年轻人转动伞头时，智能云台正将他们的皱纹与笑靥传遍五湖四海，叩响天涯游子心头那口锈了多年的乡愁。

斗转星移，记忆在传承中愈发鲜亮。愿这一场场节日里扎根的狂欢，永远在一代代洛川人的血脉里生根、发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