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2)

西风

<p class="ql-block">傍晚十分,车子拐下一条小路,威子和母亲凭着遥远的记忆回村了。村里的瓦房与楼房相互错落,恰似错落着的时光。</p><p class="ql-block">久违的故乡,威子看到的每一处,既熟悉而又陌生、既真切而又恍惚。他明明身在此处,却仿佛是在梦里,显然是他每次的离开都太久,偶然的归来,意识若即若离,一时竟难以归位了。</p><p class="ql-block">车子拐进村北东西向的那条官路,威子遥想当年,曾经这也是一条土路,当然村里的其它路也都是土路,大雨之后村庄到处是泥巴,人们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赶集、去串门、去上学。一眼望去,是无数个脚印,是无数个小坑,每个小坑里都有一汪水,刚刚被人踩过的小坑是浑浊的,半天没人经过的小坑便很清澈。天放晴后,泥巴析出水份,渐渐能走架子车、洋车子了,小坑被碾平,展现出隆起与褶皱,有的路段泥水配比恰到好处,踩上去软软的,但又不至于陷进鞋去,它们泛起油亮的光,像丝绸一样丝滑地披在路上,或许可以称之为“丝绸之路”。</p><p class="ql-block">威子收拢思绪,眼前的路已经是水泥路了,是去年刚修的,离家三十多载,到底是发展了……</p><p class="ql-block">路边偶尔钻出一簇油菜花,老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天。</p><p class="ql-block">车子慢下来,母亲让威子关上车窗,她怕被无关紧要的人认出来,还得下去搭话,短短百十米,却是村里的情报站。</p><p class="ql-block">妈,从哪儿拐啊?这路一修,我都不认识了。</p><p class="ql-block">往前再走点,到前面那个路口。</p><p class="ql-block">又走了几十米,大概是避开了无关紧要的人,到了一处人堆旁,大概是车外的人曾经太过熟悉,不得不下车以示尊重,母亲让威子停下来,并招呼他一同下车,母亲与那几个老年人主动搭起话来。</p><p class="ql-block">咦,俺哥,还认识我吗?</p><p class="ql-block">是小千吗?恁才回来哩吗?这个是?</p><p class="ql-block">这不刚走到这嘛,这是我大儿子,他应小就出去了,你不咋认识,这不快清明了嘛,俺娘俩回来看看,威子,快叫叔!</p><p class="ql-block">威子上前边掏烟边叫叔。</p><p class="ql-block">哦哦,可不是嘛,恁这一走好些年,是时候该回来看看了,到啥时候这都是咱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俺哥,可叫你说着了,人走的再远,也不能忘了根,咦,俺哥,你可不咋显老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继续与其他人搭话,让威子叫叔、叫哥,威子掏出烟来散与众人,认识与不认识的都要让一让,抽烟没火机的,威子帮他们点着,不抽烟的也把烟别到耳朵根上。</p><p class="ql-block">不远处的一堆人在往这边看,母子俩上车继续走,于人堆处再次下车。</p><p class="ql-block">婶子,才回来的吗?</p><p class="ql-block">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主动搭话,威子依然不认识,但赶紧让烟,男子顺手接过,母亲认出他来了。</p><p class="ql-block">咦,这不是陈力嘛,今年还没出门吗?</p><p class="ql-block">我不出去了婶子,我在家里盖房呢,盖二层,你看现在家家户户都是二层楼,婶子你家瓦房早过时了,这是威子吗?有小时候那个样儿,但还是变样了,他走的时候才没多大。</p><p class="ql-block">我八岁出门的,十二岁回来过半年。</p><p class="ql-block">那是,你出门太早,要不是你跟俺婶子一起回来,上哪认识你,走大街上都不认识。这趟回来是上坟呗?</p><p class="ql-block">是啊,给我爷奶上坟。</p><p class="ql-block">唉,威子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怕你奶,她手里拿着根小棍儿,敲过我,她有那个病,那个时候俺们小孩儿都怕她,哈哈……</p><p class="ql-block">威子觉得陈力的热情里有一种扬扬自得,有一种自以为是。</p><p class="ql-block">嗯,是啊,那个时候我奶没有好好吃过药。</p><p class="ql-block">威子这样解释着,这是他从父母那得来的原话,他都没有见过奶奶。他倒想从父母之外的人嘴里知道些关于奶奶的事情,可是他却反感陈力,他觉得奶奶纵然有精神病,但奶奶绝不会随便打小孩,一定是如陈力这样的孩子调皮先去惹奶奶的,一定是这样。现在陈力却在他的面前反咬一口。更让威子觉得可笑的,是他们车子临走时陈力指着车里的两盒烟说能不能给他一盒,威子似乎看到了一副赖皮嘴脸,心说凭什么?但还是索性给了他,十多块钱的烟而已,他心里已然看不起他,并把他踩在脚底磨擦了。同时也更加佐证了他心里对于奶奶性情的判断,有的熊孩子,就该用棍使劲敲!</p><p class="ql-block">几天后的清明节,威子和母亲赶集买了纸钱、鞭炮,他们穿过村北的那片树林,来到威子爷奶的坟地,先拢去坟头的杂草,母亲烧纸祷告,威子点燃一挂鞭炮,母子二人在坟前磕头,之后又去祖坟里烧纸磕头,他们母子到此,也算是威子的父亲来过了。</p><p class="ql-block">硝烟散去,坟地不远处谁家门口的油菜花开的格外好。是的,家族坟地四周盖满了房子,是先有的坟,后有的房,这代表着村里人口的扩张。生与死,静默与澎渤,竟也直观地在人们的眼前彼此交错着,却又是这样的自然,自然地可以蹲家门口捧着饭碗望着七八座坟吃饭。</p><p class="ql-block">威子的两个姑姑也上过坟了,她们来到威子家,母亲与她们在堂屋里唠嗑。三姑说她以前不信什么,可是现在有点信了,她跟母亲说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她隐约看到在她们爹娘的坟前立着一个陌生人,那人久久地徘徊,他像个教书先生,仪表堂堂、高大的身量……</p><p class="ql-block">二姑告诉三姑,这个人,是他!</p><p class="ql-block">这个他,指的是威子奶奶的前任,奶奶在嫁给爷爷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并且夫妻感情也很好,还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也算是威子的姑姑。奶奶注定命运多舛,那天她的丈夫路过一座小庙,他大概是去小庙里歇脚,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捡起一个石子照着佛头轻轻磕了一下,只是啪地一下,之后他离开小庙,行至一座小桥,他忽然间就不能走路了,他瘫软在桥头。奶奶找了许久才找到他,奶奶背起他往家走,回家后不久,他人就不行了……</p><p class="ql-block">旧时代的底层妇女夫死之后大概只有改嫁一条路可走,这样奶奶就改嫁给威子的爷爷,又生下四女一男,威子的父亲是家中老四,是奶奶的独苗。</p><p class="ql-block">威子听母亲说爷爷是个性格木讷且脾气倔强的人。就比如母亲在集上卖烟,爷爷在旁边哄着威子,母亲需要离开一会儿,让爷爷看一会儿烟摊儿,有人买了就卖一毛钱一盒。爷爷死活不肯,他只会哄孩子,哄孩子不必张嘴,不必费心,做生意,他可做不了。在家里爷爷的任务就是睡觉,母亲做好饭叫他,没有三声是断不会理你的。</p><p class="ql-block">想必爷爷应该没少给奶奶气受,自己家的气也就算了,有时候还要受外面人的气。曾经在老宅的院子里,有一棵杏树,贫家穷院的居然长了一棵杏树,每年的六月份,杏树枝头结满了杏子,个个红艳艳的像是少女羞红的脸,这使得灰突突的老宅子有了一种特别的生机。可是,前院邻居说杏树枝子拖到他家的后房檐了,让奶奶把枝子砍了,杏子正红,奶奶不舍得马上就砍,邻居一家要来砍杏树,双方争执,奶奶被邻居一家男男女女围拢起来打倒在地,邻居女人说打的好,那时候姑姑们和父亲还小,爷爷又老实……</p><p class="ql-block">所以,威子的父母后来无论如何也要买下生产队养骡子的那五间瓦房,四四方方一个大院子,门前一口池塘。</p><p class="ql-block">奶奶年轻那会儿还是大锅饭的年代,家贫吃不饱饭,有一次奶奶偷拿了生产队用于秧苗的一块红薯,结果在大会上奶奶被狠狠地批斗。</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奶奶就患上精神病。</p><p class="ql-block">患病后的奶奶,是不能够经常有药吃的。村中小孩故意招惹她,他就拿棍子吓唬他们。有时候她也骂人,唯独不骂母亲,就算是病了,奶奶也偏爱她的儿子,也偏爱她的儿媳。就像威子的父亲,第一次精神病发作时拿刀背在威子的身上比量。</p><p class="ql-block">奶奶心里苦,父亲十二岁时,奶奶上过吊,三姑发现的早,她把绳子弄断解下奶奶,放学回来的父亲抱着奶奶的双腿大哭。</p><p class="ql-block">那是个悲苦的年代,三姑领着年幼的父亲去外村要饭,父亲十二岁了还穿着奶奶的鞋去上学,距离十多里地之外年幼的母亲要饭时腿被狗咬……</p><p class="ql-block">听姑姑们讲起从前,威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月光下,一个年轻的先生着一袭长衫立于奶奶的坟前,他久久地驻立……</p><p class="ql-block">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场断处,明月夜,短松冈……</p><p class="ql-block">时代里的芸芸众生各自演绎着自己的故事,独自走向寂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