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社火明

中原汉子

元霄总在立春后头。豫南平原的雪化得早，麦苗刚返青，村里人便抬出积灰的锣鼓家什。正月十五闹社火，舞阳人管这叫"玩故事"——这故事要从商周说起，说颍河两岸的村寨以社火对骂，拿竹马高跷当刀枪，戏谑间把旧年积怨消解了。

　　我幼时随祖父在北舞渡玩儿，镇子守着沙河古渡。十五那天晌午，街口铜器社的汉子们光着膀子擂盘鼓，震得老槐树直掉冰棱子。祖父教我念辛稼轩的"东风夜放花千树"，说咱这儿的花树是活的。果然日落时分，九莲灯、旱船、竹马从四乡八里涌来，红绸子映着晚霞，倒像把西天云彩扯下来裁衣裳。

最稀罕的是"骂社火"。小王庄的竹马队举着"老鳖寨"的牌子，高庄的高跷队便扮出个丈二高的乌龟精，龟壳上贴满红纸，写着"王庄汉子怕婆娘"。人群里爆出阵阵笑浪，被骂的反而最起劲，铳炮放得震天响。这习俗古得很，《诗经》里"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说的便是这般光景。

汪曾祺先生写昆明火把节用松枝，我们这儿用麻秆。孩子们举着"刷子灯"满街窜，灯架子拿高粱秆扎成，糊着红纸，里头插十二根麻秆——说是对应十二个月亮。月光混着烛光，把新媳妇鬓角的绒花儿都染成蜜色。老辈人敲着边鼓唱："正月正，麦苗青，狮子滚绣球，龙王闹花灯......"

姜店街酒坊胡掌柜年年扮"春官"。他骑在两人抬的独杆轿上，抹个红脸膛，戴顶乌纱帽，见着商铺就喊吉祥话。药铺门前唱"金银花配甘草"，布庄跟前嚷"绫罗绸缎堆成山"。主家忙不迭塞红包，他袖子一卷，铜钱哗啦啦全撒给追着轿子跑的孩童。这场景总让我想起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只不过我们这儿的人约在灯火钱雨中。

火队里最出彩的属"张公背张婆"。老把式七叔反穿羊皮袄，前胸后背各绑个假人，蹒跚着学小脚老太捶背。他年轻时在漯河码头扛包，压弯了腰，倒把这份苦楚化进滑稽戏里。月光照着他花白的胡子，竟像戏台上的老生抖髯口。

如今回乡，见年轻人举着手机拍抖音，九莲灯改用了LED，竹马套着荧光彩衣。可铜器社的老鼓谱没变，还是"凤凰三点头""珍珠倒卷帘"。七十六岁的七叔依然扮张公，他孙子在背后举着自拍杆，说要让深圳打工的同乡看看老家的灯火。

夜色渐浓时，各乡社火队要焚香"送灯"。三眼铳对着星空轰鸣，纸扎的龙船在麦田里烧成金红的云。青烟袅袅处，恍惚看见辛弃疾提着鱼龙灯走过沙河滩，欧阳修在社火队里找去年人，汪先生蹲在田埂上记俚语。古今灯火原是一脉，照着人间戏场，暖着未融的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