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错字里的家书 ▌贺革非</p><p class="ql-block">原创 美丽新宁乡 美丽新宁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错字里的家书</p><p class="ql-block">图 /文:贺革非</p><p class="ql-block">红漆木箱的蓝布包裹、比记忆沉了许多。母亲走后一年,我才有勇气拆开她生前最珍视的包裹。褪色的练习本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邮戳上的"1988.9.3"被汗渍洇成淡蓝——那正是我十九岁生日后的第三天。这一年,也是我所属部队移防唐山的第一个年头。</p><p class="ql-block">冀东驻地,那年的夏天格外燥热。知了在杨柳树上扯着嗓子嘶鸣。生日当天,我特意换了新军装,穿上新布鞋,却在收发室空跑三趟。同乡何伢子炫耀着家书里夹的明信片,我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储物柜,把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垂头丧气地踢到了床底。打开马扎坐下,迫不及待就往家里写信,埋怨起父母来。</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时间,轮到咱们连队驻守全团的弹药库。远离营房和村庄的弹药库,坐落在一个山坡脚下,通往弹药库的唯一一条路,要经过一片长长的玉米地,平时战士们的日常生活用水,要到两里之外的老百姓家的井里挑,房东阿婆和其儿子慈祥和善的面容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蝉声渐弱时,一封皱巴巴的信终于翻山越岭而来。信封上"唐山市"的"唐"字少了中间一横,“榛子镇”的“榛”字写成了“棒”,歪斜的墨迹像被烈日晒蔫的藤蔓。展开信纸的瞬间,整座军营的蝉突然集体噤声——泛黄的田字格纸上,挤满大小不一的蓝色钢笔字,每个部首都支离破碎得令人心惊。</p><p class="ql-block">"吾儿啊,不是娘不记得你生日,你父亲在外做事搞不赢,没时间写信,加上屋里现在又正是农忙时节……”受限于键盘输入,我只能将这些像孩子蹒跚学步般的字句,“翻译”完整。真是走三步都要跌一跤,我无法想象作为文盲的、我的娘亲,是怎样完成这封千里家书的。有些字索性用图画代替:歪扭的月亮旁画画点点,大概是要我晚上站岗放哨时注意点什么;母子连心,字里行间,我能读懂娘的牵挂。"父亲"二字不会写,便画了顶鸭舌帽,鸭舌帽是我父亲秋冬时节的标配。信纸右下角洇着团墨渍,细看竟是反复涂鸦的"生日快乐",最终化作一朵模糊了的墨色梅花。</p><p class="ql-block">懊悔的情绪瞬间破防,攥着信偷偷奔向营房东侧的炮场,伤心的泪水把"乐"字泡得愈发模糊。原来那些石沉大海的等待里,是母亲伏案桌前,就着微弱的光亮,用皱裂的手指攥着父亲常用的那支钢笔,在我丢弃的作业本上,一笔一画雕刻出来的天书。很难想象,她又是怎样红着脸求左邻右舍教写信封,又是怎样忐忑地携错字连篇的家书,步行十多里进城,塞进老汽车站对面那抹着绿漆的邮筒。</p><p class="ql-block">信纸背面有淡淡的煤油渍,或许是那时的农村经常停电。我突然想起离家入住县武装部前夜,母亲在灯下给我缝制鞋垫,我嫌她絮叨,竟说:"反正恩难嘎也写不了信。"她穿针的手顿了顿,线头在蜡黄的手指上刹时缠成了一个死结。</p><p class="ql-block">蝉鸣复又震耳欲聋时,我摸到信纸夹层有硬物。轻轻抖落,半枚指甲飘然坠落——正是母亲小指那弯总也蓄不长的指甲,或许是她划纸页时不慎折断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蓝墨水印迹,在斜照的夕阳里泛着青光,像一弯永远悬在心头的月,随月飘来的,还有张皱巴巴但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元纸钞……</p><p class="ql-block">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能背增广贤文。幼年时的我,不懂增广贤文里描述的人生哲理,参悟的警示恒言,可母亲懂,也潜移默化照着做。母亲更不懂数学,但日常生产生活,母亲会心算。襁褓中哭闹的我,是听母亲唱儿歌安然入眠的,“”绿diao几,伴墙飞,ya在山里搭信回……”</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梅雨季,当我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几封未寄出的"草稿",才知当年那封"错字信"竟是多次誊写在最初的练习本上,"儿子"字总写成"几子","部队"的“部”字缺了右耳刀。有页纸角蜷曲发黑,是煤油灯燎焦的痕迹;某行字迹突然晕染,分明是母亲的汗水,亦或是泪珠……</p><p class="ql-block">最深的那页凹陷里,留着枚带血的指纹。母亲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永远学不会写"愧"字的文盲,早已用数十封无字家书,把天下最深沉的爱,刻进了儿子的骨血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