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山人

爷爷那时，大人们打怵过年，因为过年如同过关。借的要还，还要用有限的钱粮打点过年的一切。但孩提时代的我，却极度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可以穿新衣，吃好饭，放鞭炮。

那时的年，信仰与希望交织，清冷但激越。

腊八是年关，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年以后就是“乱算日”，所谓乱算日，就是过年期间每天都是黄道吉日，结婚、订亲等家中大事可以放心办，不需要找人算日子了。

我们家是自老爷爷那辈，从胶莱河畔的平度马台村迁徙到栖霞石剑铺的，所以，家中年俗，便为石剑铺与马台民俗的混合体。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爷爷便到集上“揭灶码”、买糖瓜，即请一张用铜炼纸印刷的灶王爷和瓜状麦芽糖。灶王爷源自《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册封的神灵，主宰人间烟火。回来后把糖瓜供于锅台，再把旧的灶王爷画像从锅台上方请下来，把新的灶王爷贴到锅台上，口中要念念有词:“灶王爷上西方，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一定要多说几句。为了哄好灶王爷，有些人家甚至把糖瓜直接抹在画像上灶王爷的嘴上，把灶王爷的嘴弄甜，让他甜甜地多美言几句。

陆游有诗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诗中所言之“腊酒”，即为腊月里农家自酿的酒。腊八前后，爷爷就开始做腊酒。这个传统，源自老爷爷在平度马台时腊月制作红高粱酒的传统。天冷才能做酒。半个月前把小地瓜䉿熟，置于泥缸入曲搅成糊状，腊八前即可取酒，烧至锅开，锅上置一甄，将地瓜料置于甄中，上部匀置冰块，中部有酒流子，随锅底水汽上升，地瓜糊里酒气蒸腾至上部冰冷后流出。爷爷将头曲、二曲及酒梢子分置于三个由臧家庄散庄烧造的外拱沙陶瓶，置于房梁上。爷爷滴酒不粘，做酒只为待客与祭祖。每年过年喝的都是去年的酒，当年的酒既辣又冲，须于房梁窖藏一年。

腊月二十四扫灰刷家。平日房灰少动，腊月方可动土。爷爷用生石灰以水调至白糊状，用笤帚均匀刷于墙上，白花花一片焕然一新，生石灰味咸中带香的清新味道，弥漫全屋，过年的气息与气场油然而生。爷爷再将家中所有木窗棂都换上既薄且韧又透光的“铜炼纸”，透着青灰色的毛玻璃质感，然后便轮到全村有名的剪窗花高手奶奶上场了，她拥有一大本剪纸花册，能随年份自己取样、薰样、剪样，染样，剪出的“八登神仙”“状元拜塔”“三娘教子”“五子登科”每年翻新，以红靛、绿靛、黄靛染成各色窗花。所有的墙贴上用高粱秸比得齐整的各色年画：周瑜、武生、四联、胖娃、大鱼、仕女，一派盎然气，年画过了十五即要取下卷起，来年再挂。爷爷还幅四联，来自老爷爷遥祖辈传承，为马台秀才所写，每年视若珍宝，惜在破四旧时焚毁。

皆以为高墙大瓦的房子高级，可在我的心目中，爷爷奶奶过年时用生石灰刷好，换了窗纸，贴了灶王爷、窗花与年画的土坯房，一点也不次于现在的大瓦房，那种温暖的安全感与包裹感，让我至今怀念并于梦中反复重现。

二十八日做饽饽，八饪的锅，共蒸两锅饽饽：一锅是大的供养饽饽，一锅十个，一锅是出门串亲戚的小饽饽，奶奶更是做饽饽高手，花样年年翻新，全村出名，简直象是工艺品。

三十早上，家里气氛便不一样了，全都笑眯眯的，尽量克制自己，不能吵架。坏脾气的奶奶这天也突然慈眉善目，说话轻声细语(我现在常想，平日里对我吆五喝六的奶奶永远这样该多好)。我们也都学着听话起来，象是书里听话的孩子。

第一件事便是将写有自家历代祖先名讳的“祝子”从木质祝匣里请出来挂于正堂，先用年前买的一张新席把北墙窗户盖上，再挂祝子。祝子既宽又长，从屋顶直垂到供桌，一股肃然气迎面而来，我们晚辈则要到村西林家营地送纸烧香，告知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并顺便采些营内偏松枝，回来用火烤绿，插于祝子两旁的帽筒里。做好的十个供养饽饽，每边五个置于盘中，第一层放正向放三个，第二层反向相扣两个。供桌围上绣有龙凤福禄寿喜帷幔，其上依序摆放香炉，蜡台，乌木筷子，红根菠菜，小米，鱼及各色肉食等，我们吃的必有祖先一份，一切置放完毕，仰望祝子，其上依次写有从始祖开始已故先人的名讳，祖宗图像与文字让我教畏得害怕，各色供品在蜡烛光在奇冷的腊月天里也冻得影影绰绰，瑟瑟发抖。

安排好祖宗，便准备年三十中午的饭，这顿城里怎么也得十盘八碗，但在村里却反而出奇简单，只有两样：小米干饭、一锅大菜，这锅大菜是在爷爷里那口八饪大锅里的“一锅炖”，简单却奢华：内有大白菜，粉条，豆腐，猪肉及奶奶养了一年的整整一只大鹅，这锅大菜中午是吃不完的，要留着隔年继续吃，名谓“隔年菜”，取其谐音“隔年财”。

至晚，家家依俗敞着街门恭迎列祖列宗及天地诸神回来歆享牲礼与香火，又为防凶神恶煞混入，照例在大门门槛横放一桃木棍，院子里撒上赶草(谷草)，寓意各位祖先和众神来家过年都要在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祖先骑着牲口亦有口粮。院内同时供养神主棚，以黄纸写上:“天地三界，十方神灵，真宰之神位”，贴于圈椅木板上香火供养。

大人们为守岁年三十是一晚无眠的，子夜十二点，我们则被从梦中唤醒，穿上新衣，吃几口南瓜，意谓“大年五更吃了瓜，打得粮食拄着五巴（天花板）”，这是农家对丰年的祈愿；再吃几个小咸鱼，意为腥腥（醒醒）一年有精气神，吃完便开始神圣的“发纸”仪式了：屋内所有灯烛均被点燃，尤其是供桌上两支粗大的红蜡烛，屋内灯火通明，香烛的烟气与煮水饺的蒸气交相辉映，气氛愈发肃穆神秘，全家老小齐聚堂屋供桌前，点燃三柱香敬拜祖先，斟三杯爷爷自酿的腊酒洒于地上，从大到小依次跪下叩头。

凌晨两三点，全村开始打着自制的灯笼，以家族为单位，到各家有“祝子”的家里由长至幼依序跪拜。回看星空亮且低，感觉可以摸到星星。冬夜的风清冷冰纯，每一丝都可流贯到全身。乡村安静至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可以听到。

五六点钟，村人一起拿着饽饽、香、鞭炮不约而同来到村庙石剑老爷庙跪拜。

石剑铺的村名即是源于这个村神“石剑老爷”。“石剑老爷”其实只是一根剑状的石条，为清雍正年间大年三十当晚全村的驴、骡、马、牛等家畜一起撞断桃木棍，于鸡叫头遍前大汗淋漓地驮回来的。都说牲畜魂通天界，当村人一起惊奇发现村东南坡突然竖起的这根石条时，一起明白了这是天地的造化。自此，每年大年初一，村民必齐聚石剑老爷庙祭奠石剑，祈祷一年的福祉、平安，石剑老爷终年披红挂彩，香火不断。栖霞地界自古多庙，几乎村村皆有三庙（关帝庙、龙王庙、土地庙），惟独石剑铺全村只有这么一座石剑庙，供奉的是一根天然剑状的石条，想想，在全省乃至全国，恐也是绝无仅有的。

拜完石剑，便是村里人为了犒赏全村牛驴骡驮回村神，而为它们专设的牲口狂欢节。村人将自家的牛、驴、骡笼头全都抹掉，为其洗刷一新，头上及尾巴是都被戴上了红布，一起将它们拉到村里南泊大平地里，让他们尽情狂欢撒野，场面壮观震撼。全村上百头牲畜历经了一冬的静养，个个膘肥体壮，横冲直撞：牛们用犄角互相顶撞着对方，驴骡们则是满山满野地乱跑耍欢，尽情嘶叫，他们内心明白，这是为他们那晚搬石剑老爷有功的最好回报。

然后便进入每年村里人的两大狂欢节：

一是秋千节。这是方圆百里，只有石剑铺才有的节日。究其源是因村里有位叫刘明日的老人，终生喜欢打秋千，他便于村内打谷场边上自费架起一个七八米高的由粗大的柞木制成的秋千架子，秋千绳子则他每年必须种的一种类似高粱的长秸植物制成，秋后收割后他其秸秆纤维揉制成胳膊粗的大绳子，名谓“摇子”，再把“摇子”系到用新鲜木头曲起来的“拘眼”上，一年一度的秋千节就开始了。在村人们的喝采声中，村里的秋千高手越荡越高，在我儿时看来，他们就家一只只飞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飞到我都几乎看不到的高空里。每年的秋千冠军都是杨桂花，父亲叫她三婶，初一穿着崭新的宽腿裤，系着粗大长辫子，能把自己荡到秋千横梁持平甚至再往上，在我印象中，她好象一直就呆在天上，根本很少到地面上来。

二是打抬鼓大镲音乐节。仍是村里的祖传节目，由《紧急风》《战场》《得胜鼓》三大古谱组成，村人轮流上，每场打十几分钟，《得胜鼓》简短悠闲，《战场》《紧急风》急促紧张，村人争相上场，互打擂台，较量技艺，互不服输，汉子们个个身强力壮，鼓槌迅猛落下，重砸于鼓面，鼓点划破天际，那是心底的力量释放；大镲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脆响与鼓点天衣无缝地逗哏捧哏，均于正当时陡然迸发，沉鼓与脆镲交锋，配上人群到位的喝彩，将气氛烘托至顶点，我们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嬉笑打闹，欢呼声与抬鼓大镲融为一体，共同奏响了活力与欢乐的民俗乐章。

于朋友圈读到一段话：过年为什么要回老家？因为地里埋着祖先，路上埋着童年，而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读完泪目，亦将此文送与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