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

山人

春节临近，海洋大集比比皆是，但那是海派的盛聚。但我写的是烟台本土海市，沿滨海大道，环渤海星罗棋布的十几个海港渔市。

其实她们基本规模都不大，从中可以窥见烟台人的为人处世观。知足，随缘，自得，自在。这片独特的环渤海大集，可体察到太多的民间智慧，品出其间独有的海洋逻辑――这是一种别样的能量回流，所有的得到与收获，都是曾经的给予；这是一场奇幻的共存博弈，是关于人与海的生态系统，也只有围绕大海，才能目睹一个世界的循环与再生。

这更应是一场与人类与大海的盛大交易，是为海市。

渔 市

赶小海，是烟台人的一大偏好。

所谓小海，指中国地图大公鸡脖子下的这片内海。渔民以小木船打渔归来，沿渤海线分布成养马岛、红利市场、海昌渔人码头、芝罘东口、八角港、大季家初旺、芦洋港等小海市。

这些海市，大部分时间是寂寞的，空旷的，象个隐喻，虚幻而缥缈。但每天下午三点至五点，渔民出海归来，这里即刻象个阿里巴巴的大门，准时准点打开，转瞬便人头攒动，热闹熙攘，仿佛变身海市蜃楼，象极了无常的人生。

一切顽固地保持着原生态，不扩建，渔民只满足于卖掉小海一天的渔获。桃花虾，青绿鲅，针亮鱼，赤甲红，长腿蛸……出锅后有一种共性的味道――奶香的鲜味，自口腔化开，象一种毒品，周身弥漫着巨大的幸福感与满足感。这是我鉴定烟台小海鲜的唯一标准，除了烟台新上岸的，哪里的小海鲜也没有这种味道。

看着渔民一个个摊位上的那点鱼，我总好奇为何不多打一点？一次禁不住问了出来，这个老渔民沉默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因为你没有到过海里面。”

我无言以对。是呵，我们根本不了解大海，不比从海市上买来的那条鱼了解更多。

潮汐起伏间，渔市，其实是大海定期对人类施舍的关口。渔民赶小海得来的这点渔获，时间与数量，都是固定的，象是大海给我们打开恩赐的大门，定时开关。我们应该心怀谦卑，时刻感恩大海的馈赠，时刻知道要取之有度。

这是另一种更好的渔获：不仅有海市风物的加持，还有关于海市的博物志，更有关于大海的桃花源。

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只有信奉知足的信条，大海才会向真正懂海、懂美，懂节制的人开放。量少而精，节而有度，知道如何更好、更正确地与大海相处。

幸福与感恩，家住海边的日子。

小海市，是大海的一道光。

渔 港

在烟台，渔港与海市共生共存。渔港，即海市。

但初旺海市的鱼，味道却与别处不同。

初旺渔村，起初并无渔港。全村人立下雄心，建设属于自己的村港。

有了渔港，才会有更好的海市。

于是，自1964年始，全村组建建港队，开山凿石，精卫填海，历经整整半个世纪，让海边老龙山留下巨大石窟窿，这个大石窟窿，就是面前的初旺港。

相比谋生的海市，他们更需要确切安全的渔港，这是他们内心安全的港湾。

有了渔港，便需灯塔指引，他们便在老龙山上建起了灯塔。选定村中最可靠的老实人每晚去点灯，他需要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每晚步行一个小时去点亮那盏煤油渔灯。

完全可以这样想象，源生初创于初旺周边十几个村的渔灯节的心念之源。渔民似乎只信奉心中那盏渔灯，于是有了盛大的渔灯节。那盏灯就是他们可以抓得住的确据根本。漆黑的夜晚，渔船拐过宽大的海口，看到老龙山的这盏渔灯，他们便可确信，家，就在不远处了。

这个点灯塔的人，最终寿至96岁，那是全体渔民对他的祝福与加持。

初旺人有一种共性的执拗，那是大海的不确定性与危险性构成的反向虔诚。他们会把每一种渔具调度至最纯粹――每一条绳索、网扣，每系一次的泊结，细之又细，他们将每一丝生的元素都做至最结实，并组合成心中最牢靠的船。这是一种“格物”，渔具早已不是静物，而是自己的生命。

烟台近海，除了长山列岛，似乎只有初旺过过龙兵，阵势浩大。龙兵只会在信仰坚定的地方显现，那是关于敬畏与信仰的回馈。

他们曾经捕获一条上万斤的大鱼，而捕鱼的船才五千斤。他们全村被海滩巨大的斩杀现场震慑住，那片血泊方圆几里，这成为他们一辈子的记忆。他们意识到，这一次得到了太多，很多人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出海，他们反复解释这条大鱼只是偶尔闯入他们的网。他们心存敬畏，向大海妥协，乞求大海的宽容。

经年累月的渔作，使他们内观到一个广阔而谦逊的世界。渔灯节上他们虔敬地端着供奉的猪头，眼神中并无祈祷与祝福，却可见到发自内心的谦卑与诚恳。

这是人神共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他们就是那盏渔灯。

正如初旺的鱼，有本能的规则，更有敬畏与信仰的味道。

渔 民

家住海边，相邻便是渔民的拆迁楼。每早晨练，总在海边遇到一群聚团聊天的老人，攀谈得知，这片海，原为渔港，他们都是以前的船长。

每天很早齐聚海边，只是来看一看他们早已不在的船。如今船港皆无，却无法改动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早相聚，回忆往昔，感概世事无常。

喜欢听渔民讲故事，我便没事就常坐在边上旁听。

渔民，似乎是深知大海秘密的天才。他们话并不多，但回想起打渔往事，他们便象一群关于大海的哲学家。岁月滤掉浮华，每一句都说在心底，实实在在，一句是一句，金句极多，很多话我都用手机记在豆瓣备忘录里。他们见我如此认真，便哈哈笑着说，这些话，不是他说的，全是大海给的，人大委员长费孝通，都用本子记过他们的话。

我好奇探问，原来真是如此。1988年人大副委员长费孝通走访过这个渔村，那是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他身居副国级却平易近人，除了问便是静静地听这些船长们说话，并用随身的小本子记了好多。那一年，费老走遍了整个环渤海地区。

太阳晒过来，晒过他们黑黑的额头，他们的散漫随意，真是别人弄不来的。

这么平静的人们，心中必定有自己的大海。

他们其实并不喜欢当渔民。“能上南山当驴，不下北海打鱼”。他们真正清晰对大海的概念，只看中他们的当下。他们说结婚喝喜酒，从不随份子，因为不确定哪天就回归大海。就连前段时间马尔贝拉夜捞海肠，渔民就被大海带走了四个。

他们说，能当上船长，不是因他们能打一手好鱼，而是他们绝不犯致命的基本性错误，而凭着经验的本能与本能的经验去做事。他们是大海的猎手，却更懂得如何去统计与内观最优的结果。

船长，才是每条船的真神。

他们说，每次出发，都把自己全部交给大海。如果能回来，并有收获，那他们不仅把渔获，也把自己，都当成大海的给予。

他们说，每次打渔临行前，他们都要看一看海平面，回来时，再看一看地平线，这是在划定自我与大海的界限。

“海，比以前瘦多了！” 每次归来，他们总说这句话。在大海面前，没有定义。收获一点的同时，立刻就要考虑失去。我们都是大海的赌徒。

因为更加热闹的海洋大集，也许有一天会从地球上永远消失。

海市，也会成为海上的海市蜃楼，存在得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存在。

这是他们的静气。

一来二去，我有了渔民朋友，对他们有着深挚的情感。

我的很多小海鲜，都是他们的后人打渔归来最新鲜的赠予――小黄花，白米子，花盖蟹……他们有个小小的打渔群，我是其中荣幸的外来客。他们在里面说着着很多我不懂的行话，但对写东西的我，却是奉若圭臬的珍宝素材。

一如我现在家里的小海鲜，很多都是渔民朋友给的，大大小小，却极新鲜，周末以油烹之，异香扑鼻。我慢慢品之，象是在品万物之情。

我也一边写大海，一边找自己。是这片海，与这些渔民朋友，让我真正知道了自己是谁。

静中无贪念，忙里有欢喜，静度四季，也来度自己。

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他们。

这是我与大海交换的第三个海市。

也是最珍贵的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