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母爱

清风明月

美篇号 193964193

昵称 清风明月

　　我上学那些年，家境还处于十分清贫的境地，饭桌上的滋味总掺着红薯与洋芋的土腥气。那些年月，日子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黄土覆盖，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大地的厚重与朴实。记忆里，几颗乌黑的豆豉就着菜汤里的油花，便能哄着我吞下满满一碗饭。

母亲每日清早就开始守着灶台，把大米和红薯块、洋芋块搅和着焖煮。揭开木锅盖时，那裹着甜丝丝的薯香直往鼻子里钻，那香气仿佛能穿透岁月的尘埃，至今依旧清晰可闻。母亲总是捧着那个缺口的蓝边碗，细嚼慢咽着碗里的红薯块，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响声，我那时天真地以为，大人就爱吃这些朴素的食物。

“妈妈，能不能多煮点米饭？”我时常这样问。灶膛的火光映照着母亲的侧脸，她的脸庞在火光中显得柔和而坚毅。她抿了抿起皮的嘴唇，没作声，只是默默地抄起铁勺，把锅里最上层的白米饭全扣进我的碗里。那些粘在红薯皮上的米粒子，她用粗糙的指头挨个儿捻下来，一粒粒落进我碗底。

　　我上学时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体像抽穗的麦苗般疯长，仿佛一夜之间就能窜高许多。营养不良的身躯支棱着单薄的骨架，夏日里打着赤膊时，干瘦的脊背能数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床底的阴影里蹲着个褐色坛罐，那是母亲的聚宝盆。每当芦花鸡在草窝里发出“咯咯哒”的凯歌，母亲便迈步从灶房转出来，掌心托着尚带体温的鸡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滑进坛罐深处。

这在村里是件非常稀奇的事。谁家里不是把鸡蛋码在竹筐里，赶集时换些油盐针线？只有贵客临门，主妇才会摸出三两个，在青花瓷碗边沿轻轻一磕，澄黄的蛋液便在滚水里绽开成一朵朵金丝菊，那是平凡日子里的奢华。可我们家的坛罐永远只进不出，母亲总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呢。”她弯腰擦拭坛罐时，鬓角的银丝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清晨的石磨声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闹钟。母亲总在天蒙蒙亮时起身，将泡发的糯米细细磨成粉。那些糯米在母亲的巧手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散发出淡淡的米香。掺入温水揉成团后，她灵巧的手指翻飞间，一个个白玉般的糯米团子便排满了案板。筷子头蘸着糖粒点在团子中央，像是点缀在夜空中的星辰，璀璨而诱人。我总忍不住偷舔沾着糯米粉的指尖，那份甜蜜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随着铁锅里的清水滚沸，青葱段在汤面上浮沉，揭开锅盖的瞬间，白雾裹挟着米香、葱香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厨房都被这份香气所充盈。我捧着粗瓷碗蹲在灶台边，连汤带水喝得额头冒汗，至今仍记得汤汁滑过喉间的温润，那是母亲给予的最质朴的滋养。

河对面山上的桐树开花时，母亲便挎着竹篮上山采叶。她将麦粉调成面糊，手劲恰到好处，太稀包不住糖馅，太稠蒸不透芯。母亲总是耐心地调配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看她将面团拍成椭圆形的薄饼，裹进粗砂糖，再用桐叶细细包成小包袱，我总疑心那青翠的叶子里藏着什么神奇法术，能变出世间最美的味道。

当蒸笼里的白汽升腾起，麦香混着草木清香丝丝缕缕渗出来。咬开绵软的粑粑，甜津津的糖汁便顺着指缝淌下来，那份甜蜜与满足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那一刻，我仿佛能听见母亲心中的歌声，悠扬而动听。

八岁那年的西瓜滋味，至今仍清晰如昨。盛夏晌午，货郎的吆喝声由远而近，勾得我挪不开步。母亲背着猪草篓出门，当她蹑手蹑脚从篓底捧出那个碗口大的西瓜时，暗绿纹路下透着的粉红，在我眼里胜过世上所有珍宝。随着一声刀刃切开瓜皮的脆响，露出一大片鲜红，入口清甜，连淡青的瓜皮都被我们啃得泛白。那一刻，母亲的笑容比瓜汁更甜。

　　初中住校后，每周归家成了我最殷切的期盼。母亲总变戏法似的从灶膛灰里扒出焖熟的鸡蛋，或是端上刚捞的辣椒炒小虾小鱼。那些简单却美味的食物，承载着她对我深深的思念与关爱。工作成家后，回乡的日子愈发稀少。有次冒雨赶回家，见她蹲在屋檐下择菜，白发上沾着草屑，围裙兜着新挖的野葱。见我进门，她慌慌张张在衣襟上擦手，那瞬间我才惊觉，曾经利落能干的母亲，动作已变得迟缓笨拙。

父亲走后，母亲先是跟着姐姐生活，后来因为水土不服，我便把母亲接来与我同住。她总爱翻出陈年旧物絮絮叨叨，把衣柜里的衣裳叠了又叠。某个深秋傍晚，我撞见她对着父亲的遗像自言自语，佝偻的脊背弯成一张陈旧的弓，那一刻，我仿佛能看见她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如今每早天未亮，厨房便响起刻意放轻的响动。热粥在砂锅里咕嘟冒泡，腌萝卜切得细如发丝。我假装沉睡，任她蹑手蹑脚进来掖被角。布满老茧的手掌拂过被沿时，总会停顿片刻——她在确认这个年过半百的儿子是否睡得安稳。

前些日整理碗柜时，翻出个铝饭盒。那是我前些年摆摊时，她怕我饿着，特意跑三里路到超市买的。盒底还粘着的焦黄蛋渣，忽地将我拽回少年时光——那个背着书包雀跃上学的清晨，母亲站在家门口目送我远去的身影依旧清晰如初。

晨光透过记忆的雾霭，灶台前那个颤巍巍搅动汤勺的身影与五十多年前躬身码蛋的背影渐渐重叠在一起。原来，那些在岁月褶皱里沉睡的味道，始终以温热的养分默默浇灌着生命的年轮。它们如同母亲的爱，无声却强大，滋养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