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向不在客厅用餐的妻子,今日却端着碗筷坐在沙发上,目光紧紧锁定在电视屏幕上,正追着一部连续剧。我好奇地问她:“是什么剧情让你如此全神贯注?”她只是轻声回应:“你看了便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索性也坐下来,一同加入追剧的行列。原来这是一部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背景的家庭生活剧,讲述了一对夫妇养育六个女儿的故事。屏幕中,六个姐妹的身影穿梭其间,电视剧也因此得名《六姊妹》。妻子那沉浸其中的模样,显然已被剧中波澜起伏却又平静如水的剧情深深吸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眼前的场景,不禁让我想起了离世十三年的岳父岳母。他们同样在那个年代,陆陆续续迎来了五个女儿,妻子便是其中的老二。墙角那台已有六十三年历史的老式缝纫机,虽然机身上的蝴蝶花纹已斑驳陆离,但它却见证了这个家庭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承载着无数的酸甜苦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曾见过岳父年轻时当兵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中的他面带微笑,英俊潇洒。退伍后,他被安排到供销系统的土产日杂公司工作,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岳母则在农机修造厂担任会计,性格豪爽,青春靓丽。1962年,他们喜结连理,这对男才女貌的夫妻,一度成为周围人羡慕的对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63年,大女儿呱呱坠地,1966年二女儿也顺利降生,三年间迎来了两个女儿。两口子既要上班维持生计,又要照顾两个孩子,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他们将大女儿送到了姥姥家,二女儿则交给了奶奶照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尽管大女儿和二女儿聪明伶俐,但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的岳父岳母心中仍有一丝遗憾,他们渴望有一个儿子,成为家庭的顶梁柱。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孕育,他们心中的希望再次升腾,然而,1969年,第三个孩子出生,依然是个女儿。岳父岳母的情绪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从满怀期待跌入谷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实,前两个女儿身上也寄托着岳父岳母的期望,只是没有那么迫切。但随着三女儿的出生,岳父开始坐立不安。夫妻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再多的言语也显得多余。他们只能先将三女儿的事情妥善安排。这番情景与《六姊妹》中的剧情如出一辙。五年后的一天,岳母再次怀孕,岳父既措手不及又紧张不安:“这计划生育政策还横在那里,如果再生个闺女,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不过,也许这次能歪打正着,是个儿子呢!”生儿子的希望再次燃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75年,第四个孩子在众人的猜测与观望中诞生,随着一声女婴的啼哭,生儿子的美梦再次破灭。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将所有的希望消磨殆尽。每个人都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就像赌博一样,赢了还想赢更多,输了总想着赢回来,岳父岳母大概也是如此。生儿子的念头从未放弃,随着年龄的增长,侥幸心理愈发强烈。1980年,岳母意外怀上了第五个孩子。生儿子的希望有多大谁也说不准,也许百分之百,也许一分没有。大女儿和二女儿心中也觉得别扭,岳母的身体状况也令人担忧,可能是妊娠高血压。在要与不要之间纠结许久后,他们还是坚持到了最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81年,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岳父陪伴着岳母迎来了第五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岳母的心情或许会大不相同。然而,残酷的现实再次降临,岳母突然脑出血,从此无法站立,襁褓中的老五成了不得不放弃的累赘。岳父蹲在门槛上,抽完最后一根烟后,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同意送人!”这或许是岳父一生中最决绝的一次决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岳母瘫痪前,细心的岳父常常坐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四个女儿的衣服,从碎花小褂到灯芯绒外衣、的确良衬衫,都是他一针一线、一踏一踩做出来的。岳母瘫痪后,岳父不得不担起了家里的全部。他笑着告诉我说:“一个礼拜能织成一件毛衣,一天就能给孩子们做出两件衣裳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女儿考上技校那天,岳父在院子里蹲了半宿,抽着烟。技校在省城,学费要八十块钱。他把攒了半年的粮票换成了钱,又向邻居借了二十块。送大女儿去车站时,岳母坐在轮椅上,不停地抹眼泪。二女儿上师专时,家里已经捉襟见肘,岳父东拼西凑,才把老二送到了火车站站台,直到火车鸣笛声响起,看不见了火车的尾巴。三女儿高中毕业后,困顿的家庭把她留在了家里,岳父托把她安排到了服装厂,后来又调到岳父在过的土产公司,一边帮着父亲照顾瘫痪的母亲。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她端着尿盆从屋里出来。四女儿考上山西师大时,岳父已经有些微驼,头发花白,满脸愁云。他曾经告诉我:“这日子过得好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99年的一天中午,我发现岳父端着的一碗面条里煮了那么多串了芯的菠菜。我说:“爸,不要太节省了,该买点新鲜的豆角,一辈子总不能老是这个样吧?”他长叹一声:“唉,孩子你还不懂,现在日子过得紧巴点,是为了我和你妈临走的时候能给你们每个家留一万块钱,打发我们的时候手头宽松,就不至于让你们为难。”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心中泛起阵阵酸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生下老五的那天起,岳母一病不起。岳父默默无闻地伺候了岳母三十三年,直到自己病到无暇顾及别人。每天清晨,他都要给岳母擦身子、喂饭、翻身。岳母开始中风不语,后来说话半通不达,再后来就是词不达意。岳父就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家外的事情,还有女儿们的事,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就红了眼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正月初二,四个女儿四个女婿四个外甥都回到家里。饭后,岳父望着窗外,沉重地告诉我们说:“三十年了,只有五女儿始终没有音讯,也不知道啥情况。”“爸,您想见老五吗?要让朋友们或者我花费点时间亲自找一找,总会找到的。”岳父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说:“不找了,都这么多年了,眼前不是还有这么多女儿吗?”但话里话外全都是那份做父母亲的本能牵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临终的前一年冬天,我回去看他,步履蹒跚的岳父握着我的手,又一次叮嘱起了他的后事。“这辈子最大的失败是没有一个儿子,死后你们要埋在老家的坟地里,埋到我的父母怀里。唉,有个儿子就好了。”我知道没个儿子是岳父这辈子最大的痛,最大的遗憾。我于是趁机拉着三连襟溜进卧室悄悄商议:“咱俩演一出当儿子的戏,我起草一份协议,最后我作为证人与你和爸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宣读协议,你郑重其事做出当儿子的承诺。”演戏结束后,岳父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和连襟击掌以示成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墙角的那台缝纫机好久不用了,踏板有些生锈,踩起来吱呀作响。妻子摸着机头,轻声细语地说:“这机子曾帮了我们家大忙了。”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依旧温暖,仿佛岳父还在那里,低头踩着缝纫机,给女儿们做过年的新衣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