寞寞的父亲

蓝凡武

<p class="ql-block">97岁的父亲走了,他去世前和家人说,不许哭泣,不许悲痛。我们快乐了,他才快快乐乐地走。在治丧期间的五六天,亲朋好友们都以老人家的遗愿平静地送走了他。在这段没有父亲的空白日子,我们似乎都和往常一样生活。只是别人不知道,如同感冒一样,初时表面没有任何征兆,其实喉咙里的炽热早已蔓延。我的悲痛也是如此,人前人后总是谈笑风生,却在无人和寂寥的时候,泪水常常浸满了眼眶。</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家园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一生,都是在寞寞中度过,以他的才干不应困顿在这个小山村。他是个读书人,却以布衣终其一生。他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艺术品,但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却培养了一家的医生、教师和画家。</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一生劳力不劳心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因为爷爷在当地是有名的讼师,因而生活较为富裕。爷爷应该也是个落榜的书生,在仕途失意时,帮助友人或村人出主意、写状纸等,久而久之名震四方。父亲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父母,也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与他相关的故事多数都是亲戚转述。知道爷爷的事迹,是前些年三姐到父亲老家走亲戚时,堂姐才悄悄地告诉说,大约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左右,隔壁村的13个人,因犯事被判死罪,在即将执行时,爷爷为他们翻了案,挽救了他们的生命,也挽救了他们的村庄。但爷爷也因为这件事遭人忌恨而丢掉了性命。几年后的一天突然来了一帮气势汹汹的人闯进家里,直接押走爷爷和奶奶,爷爷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奶奶则被这帮恶人捆绑到山边一个大深坑上的大树上活活饿死,最后尸骨都掉进深坑里,再也找不到。父亲和伯父闻讯逃到山上才躲过一劫。“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不受过伤害的人永远理解不了这句带血的字眼。在动荡的年代,老百姓就像蚂蚁一样任人捏踩,过着朝生晚死的悲惨生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棵孤独的树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后来父亲改名换姓到我们村打工,奶奶看中他有文化,勤快又本分,就留下他入赘。父亲原本樊姓讳名仲伯后随妈妈改为蓝姓讳名祥。母亲嫌他年龄大,他就把年龄改小了4岁,其实他只比母亲大5岁。</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春风吹过蓝家湾 蓝凡武</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生养我们8个孩子,五女三男。在重男轻女的时代,我的姐姐们都能如愿地上学,只要她们愿意读书,父亲都会想方设法挣钱送她们考上中专、大学为止。为了让孩子们能安心读书,他专门养了一头母猪用以卖猪仔,当时村人都穷得叮当响,我家也穷得揭不开锅。在收不到现金的时候,父亲尽量赊猪仔给村人,到我们开学需要学费时,父亲才叫他们还帐。因此远近的人都喜欢买我家猪仔。这头母猪真是我家的财神爷,它一直活了十多年,每年都产两窝猪仔,每窝10头左右,有时也会生产到15头,猪仔太多连奶头都不够用。我们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多数是卖猪仔的收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山山黄叶飞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此外,父亲和母亲还卖竹子供养我们。红水河畔的南竹很多,几乎连片乱长,而我们村这一带河边的竹子长得特别壮和长得特别高,南竹用作瓦房行条非常耐久实用,因此非常好销。父母每三天一圩都会抬着竹子到10公里外的红渡圩卖。我们这一带的南竹特别硕大,都长到二十多米高,必须两人才抬得动,小根就每人扛一根。当时大根南竹7元至10元。小根5元或6元左右。父亲做买卖不贪多,只愿卖出手足矣,即便比他人便宜一元两元也卖。因此每圩他都能把竹子卖掉。父亲卖了竹子向来不在街上吃东西,为了赚足孩子们的生活费他连碗米粉都舍不得吃。我曾问母亲:“爸爸舍不得吃,那你吃了吗?”92岁的母亲一想起就愤愤地说:“他不吃米粉也不让我吃,一口水都没喝就回家。”一时让我们大笑,不过这是含泪心酸地笑吧。为了补贴家用,春秋时父亲还编织草鞋和打制鸡笼鸭笼到街上卖,冬天则烧木碳卖。有时木碳出窑还红着细火,父亲就急忙挑着赶街去,谁料半路火燃了起来,只好用水浇着。别人看着淋湿的木碳,还以为父亲为了重秤加水呢。</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红水河畔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还在房子四周种满桃树、柚子树、黄皮果树和木瓜果等,一年四季不愁卖。不知是清贫还是习惯,父亲一生不喜烟酒,喜吃自家的青菜、自养的鸡鸭和玉米粥。荤菜可有可无。数十年来,他作息很有规律,每晚不会超过9点钟便进房间休息,早上通常6点钟起床。每天都喝玉米粥就青菜,不拒荤菜但不过量。无菜则加些许盐巴就着玉米粥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年夏天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当时父母异常辛苦,时刻为孩子们的生活奔波。因此村人都在笑话他,说“你女儿都这么大了,老早该嫁人了,你不是白送别人媳妇读书吗,实在太傻”。父亲回应说:“我送女儿读书,是为了明事达理,嫁到哪里都不会吃亏。”又有人说:“你送这三个儿子读书,万一考不上大学,又讨不上媳妇岂不成了光棍”。父亲幽默地说:“我是拿他们娶媳妇的钱供他们读书,如果考不上大学,那也不要紧,就像我这样去上门就不用花钱了。”后来,三姐考上了柳州地区卫校。这在当时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成为我们村这一带历史以来第一位考上中专的女生,轰动了整个山村。此后我弟弟也考上了广西师大历史系,成为家族里的第一位本科生。我和大哥也分别读上了师范和中专。话说回来,五个姐姐出嫁时,父亲不曾收过她们婆家任何一分彩礼钱,我们三个兄弟结婚时也没花家里一分钱。</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片玉米地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独自反复吟唱我们听不懂的诗词,现在想起也就是私塾里才有的腔调。据父亲老家的堂姐说,之前爷爷家很富有,窗户都是雕龙画凤。倘若如此,父亲应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文化教育了。因此,他很喜欢读书。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村里的生产队长(现在叫屯长)。父亲当了三十多年的生产队长,从未因公事受到村民的质疑和不满。有件事我一直忘不了,那是分田到户时,我家分到了7亩地。但我家有一亩多是砂石地,因那块田地谁也不愿意要,父亲为了把分田政策执行下去,就自己做主要了这块砂石地。这块砂石地很难种庄稼,相当于废地。母亲因为这件事和父亲激烈争吵,一直吵了很久,还要把父亲赶回老家去。但父亲从未作声,只是默默听着母亲的数落。因为目睹所以不能忘怀,父亲的这种正直无私和无怨无悔的品性,也许是从小读书养成的精气神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亲一辈子劳作的土地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那时生产队长都有一份《人民日报》,父亲读报时我常常在旁边听。我从小认字,就从《人民日报》开始。再后来父亲给了一本《增广贤文》的薄本子让我读,那时好像我已读了小学三年级,就这本《增广贤文》让我知道除了《语文》和《数学》的课本外,还有更希奇的书可读。那个年代交通不便讯息不通。几乎没有任何外人进村或村人走出村庄。以致读小学时我一直以为天下人都是姓蓝的呢,因为邻近几个村庄上学的孩子和教书的老师都是蓝姓,所以才有这种幼稚的错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山地闲话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上了初中以后,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因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我渐渐产生厌学的情绪,一心就想去打工赚钱,为自己也为家里过上好日子。终于在某天半夜和堂兄悄悄溜出家门,搭上班车到岩滩水电站打工去。那时二姐夫是电站工人,可以投靠他,村里还有不少人在那里打工呢。我还没到工地,父亲的电报就早到了,勒令马上返校读书。后来父亲把我和大哥转学到邻县的一所中学,因为有个表叔在学校当老师,表哥表妹年龄也相仿,加之同学也热心,所以我们很快就适应了。我们每个月或隔个把月回一次家,路很远,又没有班车,都是踩单车往返,走一次路就是4个小时。古蓬镇是我们路过的中点站,几乎每次我和大哥都在街上停下来歇息吃碗米粉。那时街上的大人都爱喝土酒,每个米粉店里都放着几大缸。看着大人们大口大口的喝着嗦嗦响,我们也好奇跟着喝得嗦嗦响。土酒虽浑但度数低且能解渴,我和大哥往往一碗酒就一碗米粉,微醺之际正好出发。这辈子会喝酒就是从古蓬开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清风自在山外山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但凡看过《孟母三迁》故事的人都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以新环境来重新回炉叛逆的我们。确实如此,之后我和大哥都一直努力学习和努力工作。大哥现在是当地有名的外科医生,数十年来他以他精湛的医术救活了无数人。而我则成为忻城县第一位土生土长的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父母艰辛生活的境遇则成就了我在绘画创作上的突破,我以儿时难忘的红水河畔的玉米地和竹子为母题,融入父母不屈不挠的直面人生的精神,从而形成自我独特的绘画语言。数十年来我一直以手中之画笔讴歌红水河的玉米头精神,并致力于中国画的创作和推动各级各类书画活动的交流发展。</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那山那竹那片油菜花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故去后,在整理遗物时,他居然留下一笔可观的现金和六十多件几乎没有穿过的衣物。这些衣物不论大小好丑,他都曾在我们面前试身或比划过,每次都乐呵呵地笑着说:“合身合身”。之后可能穿上一两次,有的可能穿都没穿过就放在衣柜里。在他病重的冬天里,我曾买了件毛衣,但一直拖着没有回老家给他,待给他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了。这件事让我一直内疚和自责,每每夜半醒来想到他永远穿不上的那件毛衣,泪水总是浸湿了枕头。</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莫道农夫耕田苦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除了些许日用东西外,房间内大部分是各类书籍,包括我历年编写的文章和画集。父亲的视力极好,他在医院治病时,我拿了本经书给他打发时间,他居然毫不费力翻阅,还一句一句读下去呢。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带着两个儿子去见他,他已不能说话,我们喊叫他时,他还能眼珠转向我们,当时我和三姐都以为好转起来,谁料第二天就走了。他曾对三姐说,他会选个好日子走。父亲走时的日子正如他的预言是个黄道吉日。按农村的说法,老人家在黄道吉日走时对子孙有利有福。当然,于我而言,我向来信奉“福祸无门,唯人自招”的信条,不过父亲去世的日子能让亲人有更多的心理安慰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山静秋声晚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父亲还有个预言,他和大哥说,他走后将会有很多人来看他。父亲的去世,我几乎未曾告知任何人,我不想麻烦别人,即便到现在我的很多同事和朋友们都不知晓。诚如父亲所言,在治丧时陆陆续续将近有上千人来吊唁,村头村尾停满了车。坦白地说,我们家族没有任何人就任政府部门行政职务或企事业负责人,因此自发来者都是与利益无关的亲朋好友和乡亲们。到第五天时,最后看到父亲的遗容,他比刚去世时的面色更好些,清瘦的脸颊就像一个白面书生,他安祥地躺着,似乎还在均匀地呼吸。在父亲临出门时,连夜不熄的一盆碳火忽然喷出串串火花,十数分钟不息,这也许是父亲以火花的方式和我们作最后的道别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秋风又起 蓝凡武 作</span></p> <p class="ql-block">据说,长寿的人都是天上星宿下来的天人。父亲如今归去,也就回归了本位。倘若如此,我们不必那么悲哀,而是应该感到骄傲。父亲走了,他一生践诺的“放下恩怨,心生慈悲”的信仰是他留给我们儿孙辈最大的财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生生不息 蓝凡武 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蓝凡武 忻城县人 毕业于桂林市教育学院美术教育专业,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民盟广西文化委员会副主任,广西美术家协会理事,广西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秘书长,桂林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桂林市美协中国画艺委会主任,山水师承陈玉圃先生,花鸟远宗边寿民、虚谷、吴昌硕诸家。以野竹写自我,以白鹅见人性,文则合为时而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山水代表作:《弯弯蓝家湾》《我家竹子随心长》《愿作桂林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花鸟代表作:《右军何在》《雨打芭蕉》《我心欢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画论代表作:《月出东山——陈玉圃先生与桂林山水》《桂林中国画之我见》《观物写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策划代表作:《发现雁山——广西美术作品展》《五嵅一家古村落》《雁山潜经文化中心》《草坪十八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出版专著:《南方青年美术家系列——蓝凡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艺术主张: 观物写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