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味道

清风明月

　　知了在晒谷场边的槐树上叫得欢，天都黑透了也不歇气，仿佛要将夏日的热情燃烧到最后一刻。母亲拿着那把已经微微发黄的蒲扇，领着我们姐弟几个坐在晒谷坪里。坪的表面被岁月和无数个日夜磨得溜光水滑，站在上面还带着太阳的余温，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悄悄渗进肌肤。竹椅子因年代久远，每当我们轻轻晃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而板凳脚碰到地上的水泥地面时，则是“咚咚”两下清脆的敲击声，这声音在宁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响亮，吓得草窠里的蛐蛐都不叫了，仿佛连它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了。

“过了火炉子的七月就该凉快了。”母亲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望着天边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晚霞，轻声说道。然而，八月的风还是热烘烘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暑气。扇子带起的风里，夹杂着稻草特有的清香，那是丰收的味道，也是家乡的味道。蚊子绕着月光打转，它们似乎也被这柔和的月色所吸引，只是无论它们如何努力，就是叮不到我们身上，因为母亲手中的蒲扇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守护着我们的安宁。

母亲忽然用扇柄指向天空，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瞅见那勺子星没？”我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只见天空中果然悬挂着一把巨大的勺子，那是北斗七星。我仰着脖子，数啊数，数到脖子发酸也没数清那七颗璀璨的星辰。银河横跨天际，像是谁撒了一把糯米粉，亮晶晶的，美得让人心醉。母亲开始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说每年的七月初七，喜鹊会搭成一座桥，让分隔两岸的牛郎织女得以相见。她嘱咐我们那晚千万别睡，要守着看那天上的奇迹。然而，母亲自己总是讲着讲着，就先打起了哈欠，困意袭来，她还不忘催促我们去看看露水有没有打湿衣裳。

　　腊月二十四，是传统的小年，同村裁缝老王头扛着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踉跄着进了我们家的院门。灶屋里弥漫着新米的香气，那是母亲为了迎接新年特意准备的。蓝布包袱轻轻一抖，露出冰凉的铁尺子，它在我们兄妹几个身上绕来绕去，量着尺寸。母亲摸着我的肩膀，对老王头说：“给老二老三放长二寸。”老王头点点头，手中的尺子准确无误地划过空气，留下一道道精准的刻度。碎布头簌簌地掉在地上，缝纫机也开始“咯噔咯噔”地响个不停，一直响到天黑。新衣裳浆得硬挺，初一那天穿上，我们都不敢弯腰，走路都像根竹竿似的直挺挺的，生怕弄皱了那精心准备的新衣。

石臼里蒸熟的糯米亮晶晶的，像是镶嵌着无数颗小小的珍珠。二叔抡起枣木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砸着糯米，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石臼里，发出“啪啪”的声响。女人们则蘸着猪油拍打着米团，案板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天还没亮，我们就得开始磨豆腐。泡胀的黄豆在石磨里缓缓地转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老牛在喘气。豆浆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母亲点石膏的手稳当当的，没有丝毫的颤抖。我老想掀开那木匣子看看豆腐成了没，可每次都要挨母亲一笤帚疙瘩，她总说：“急什么，火候不到，豆腐就不嫩了。”腊肉吊在灶头上滴着油，火塘里噼啪作响，炸出星星点点的油星子。父亲守着小炭炉炸豆腐，那金黄的豆腐边角翘着，里头白生生的，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整只鸡，烛火在父亲皱纹里跳跃，映得他的脸庞更加慈祥。铜磬敲了三声，青烟绕着祖宗牌位打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而又神圣的气息。我跟着父亲作揖，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那盘炸豆腐——那是父亲守了一宿才炸好的。

初一大早，母亲把我们早早叫醒，我们穿戴整齐，依序步入房间，恭敬地向父亲拜年。他满脸笑意，从贴身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摸出早已精心准备的红包，逐一递到我们手中。饭后不久，拜年的队伍宛如长龙，络绎不绝地穿梭于村巷间。每到一家，我们的棉袄口袋就沉一点，走到大祠堂时，口袋已经沉得快掉下来了。父亲穿着新中山装，跟人作揖拜年，衣角被风吹得翻起来，显得格外精神。

　　后来，老屋终究没能抵挡住岁月的侵蚀，塌成了一片废墟。晒谷坪上，砖头和废木料杂乱无章地堆砌着，曾经的石臼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显得那么物是人非。母亲的头发比棉花还白，但她还是会指着天空说：“那是你父亲。”我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北斗星还是七颗，最末那颗忽闪忽闪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忽然想起父亲那些年在祖宗牌位前念叨的话，大概都让银河捎给天上的星星了吧。

新房子的洁白墙壁上，挂着父亲那张被精心放大的相片，他的笑容温暖如初。每次我给父亲上香，那袅袅升起的烟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飘，似乎在空气中勾勒着父亲的轮廓，仿佛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着我们的无尽思念。母亲常温柔地说，人走了就变星星。我仰望那片璀璨的星空，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与释然。或许，父亲真的化作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默默地守护着我们这个家，守护着我们每一个人，给予我们无形的力量与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