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祭母

山南水北

<p class="ql-block">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一百天了,在这一百个日日夜夜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怀念着我亲爱的母亲。母亲的身影经常会走进我心里、梦中,心如针扎般的疼痛……</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诉说着什么。我抬头望去,恍惚间又看见母亲坐在树下,朝我微笑。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那是母亲最爱的栀子花的香气。我知道,这是母亲在告诉我:她一直都在,在每一个我想念她的时刻。</p> <p class="ql-block">帕金森综合症蚕食了她十余载光阴,却始终未能夺走她眼里对生命渴望的追求。最后几个月的病榻前,母亲枯瘦的双手总在虚空中抓握。我知道,她或是试图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记忆。保姆都说从没见过这样“不安分”的病人——明明连翻身都要人帮忙,却日日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要去看“外头的云怎么飘”。于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我都会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母亲抱上轮椅,用安全带细细固定好她歪斜的身体,带着她去楼下散步,这也是她最开心的时光。</p><p class="ql-block">市民广场的阳光、微风里,香樟树、桂花树和樱花的甜香、花香弥漫在空气之中,显得格外清新迷人。母亲的头颅不受控地向左倾斜,嘴角却始终保持着上扬的弧度。遇见老邻居张姨,她含糊地喊出对方孙子的乳名;碰到送报纸的小哥,她颤巍巍地竖起拇指夸人家精神。轮椅行经河边栈道时,她总要把唯一能动的右手举高些,让晚风穿过指缝,仿佛这样就能握住整片晚霞。</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推她去广场那日,我蹲下身,发现她浑浊的眼底泛起久违的澄明。那一刻,十余年的药瓶、尿垫、监护仪都化作云烟。</p> <p class="ql-block">秋雨落在新民东路的梧桐叶上,我数着地砖缝隙里第一百片金黄的落叶。雨伞下,怀中的遗像被水汽洇得朦胧——母亲的笑容依然停在嘴角上扬的弧度,就像去年深秋推她去超市时,她执意要给收银姑娘塞水果糖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您最后握紧我手的温度,至今还烙在掌心。那时监测仪的波纹已趋平直,您却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用尽毕生力气在我手背掐出月牙形的印记。我知道,这是帕金森患者最后的拥抱,是说不出口的“别怕”。就像那些年推您散步,每当轮椅颠簸,您总要把颤抖的手覆在我手背上,把病症带来的抓握反射,伪装成温柔的抚摸。</p> <p class="ql-block">观音山的合葬墓前,青石墓碑上,您和父亲的名字依偎在同一个雨滴里。轻轻抚过“享年九十一岁”的刻痕,那些被帕金森偷走的岁月突然呼啸着归来——您挣扎着要起身的每个清晨,您把药片藏在舌根下哄我开心的狡黠,您歪着头认真听孙女背诗的侧脸,都在雨幕中渐次清晰。</p> <p class="ql-block">百日光阴未能风干记忆的盐粒。晨起时仍会对着厨房喊“妈”,路过药店总要多看两眼轮椅,深夜里被手背的幻痛惊醒。但我知道,那些轮椅扶手上的划痕,衣柜里樟脑丸的气息,遗像玻璃上的水雾,都是您留下的千万种拥抱。</p> <p class="ql-block">三楼的声控灯依然会在深夜骤亮,照着转角处那盆万年青的新芽。水泥阶梯上爬楼机的辙痕还在,像一道永远结痂的伤口。去年立冬前夜,您蜷在我怀里轻得像个孩子,我托着您嶙峋的脊背牢牢抓着爬楼机的握把往楼上挪,您忽然含混地说:“供台的香灰该换了。”</p> <p class="ql-block">老房子的四个楼梯弯道、三十九级台阶,这些数字早已烙进我的骨骼。每次启动爬楼机前,您总要用能动的右手拍拍操控杆,仿佛在安抚一匹老马。帕金森让您的身体变成生锈的机械,却始终记得初一十五要给供台上的菩萨续香。那些年我推您回家,轮椅刚进家门就能闻到线香的味道,混着万年青清苦的香气,在您供奉的菩萨相前袅袅盘旋。</p> <p class="ql-block">您卧床的最后时光,供桌上的观音像被晨光镀上金边,您的手在我掌心里痉挛成古怪的弧度,却仍固执地指向供桌:“苹果……要摆双数……”我蹲在床边给您按摩小腿,您的手忽然落在我发顶,像小时候我发烧时那样轻轻摩挲。</p> <p class="ql-block">那日推您去麻巷门河边散步,您歪在轮椅里数落我:“供果要选新鲜的,祖先才欢喜。”归途爬楼机卡在二楼,您反而笑出声:“菩萨留我们多待一会呢。”此刻供台边上的万年青正在抽穗,嫩白的花苞垂在菩萨相框旁,多像您临终时低垂的睫毛。</p> <p class="ql-block">万年青的根系已穿过护栏,在斑驳的墙面上写下蜿蜒的悼词。山风掠过合葬碑前的线香,青烟纠缠着您枕边十年的念珠,恍惚又见您坐在爬楼机上,用痉挛的手指拨动檀木珠串,为每个台阶诵一声佛偈。</p> <p class="ql-block">母亲,供台上的苹果永远成双了。只是每次续香时,再没有人会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嗔怪我的手指比香杆还凉。</p> <p class="ql-block">百日前的深夜,监测仪发出刺耳长鸣时,母亲的手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此刻抚摸着轮椅扶手上她指甲留下的划痕,忽然明白:原来她一直握着生的温度,直到最后一刻。风起时,满树合欢簌簌落在空荡的轮椅上。 </p> <p class="ql-block">时光碾过三十九级台阶,把思念焙成观音像前的香灰,昨夜您踏着月光来梦里,说窗台万年青又长高了三寸;露水坠落的弧线,恰似当年轮椅转动的圆,母亲请收下这袋星星都是您遗落人间的注视,也是我们心中留下的永恒的印记。一百天不长也不短,足够让我们在每一个晨㬢与夜幕中,反复咀嚼那份无尽的思念与不舍。一别无归期,从此相见只能在梦里。你长眠,我长念。妈妈我们会永远怀念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