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街往事

穆可群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大抵是有些念旧了,近来脑海里总是萦绕着源泉镇下街的模样。那鲁中山区的小镇,四周山峦环抱,一条清浅的河流蜿蜒绕过村边,山水相依。而我童年的那些美好,就深深嵌在了镇里的那条下街上。</p><p class="ql-block"> 下街从南到北,得有两里多地。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的。街道两旁的房子,石头地基,土坯砌墙,麦秸铺顶,和脚下的灰土地浑然一体,就像一幅随意涂抹的水墨画。不知先辈们为什么取名叫下街,我想也许这条街坐落于老庄的下边,靠近河边,后来兴建而起的缘故吧。街西边,一条条胡同像迷宫似的,弯弯曲曲伸进庄里,把家家户户都串起来;街东边呢,靠近河边,董家门、韦家门、张家门自北向南依次排开,每个门后面延伸出的胡同,就像一本本沉默的家族史书,记录着岁月里的荣辱兴衰。我家住在张家胡同,听长辈念叨,当年太爷爷从张家买了地,穆家在这儿开启了生活。</p><p class="ql-block"> 街北头,粮机厂、食品厂、建安公司和粮所错落排开,人来人往,物资进进出出。一旁淄博二中的校园里,树木参天,书声朗朗。往南去,街头上是小镇的政治经济中心,曾威严的镇政府旁,那三层高的供销社——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百货大楼,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往昔的光辉。大楼前头,摆摊的、等公交车的、买东西的、拉呱的,南来北往赶路的,人流攒动。旁边的大礼堂,堪称小镇的文化枢纽,礼堂每隔几天就会放场电影,这时四里八乡的乡亲都会涌来,或家人、或同学、或发小,大家洗去一天劳作的疲惫,再花上一毛钱,嗑上包瓜子,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一次文化的饕餮盛宴;政府偶尔在这儿开个会,众人共商小镇事宜;逢年过节,也会节目不断,承载着小镇的集体记忆。 </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儿时的下街就是源泉的王府井,热闹非凡,繁华无比。</p><p class="ql-block"> 天还未放亮,下街已苏醒。村民们的身影在街巷穿梭,推车上坡干活的的,提包出去赶班的,骑车带货外出赶集的,挑水的,推碾的、拉磨的,乡亲们的身影在微光中若隐若现,车辙声、脚步声、鸡鸣声、犬吠声交织出一曲乡亲勤劳的拂晓生活乐章。</p><p class="ql-block"> 我家屋后住着张家老哥,论辈分我称他大哥,实则他比我父亲年纪还大,在我心里,俨然是一位长辈。每至半夜,他家做豆腐的声响便打破夜的寂静,磨豆声、豆浆翻滚声、压豆腐声,伴我入眠,又将我唤醒。</p><p class="ql-block"> 天刚放亮,张家老哥便推着热汽腾腾的豆腐车来到街上,清脆的梆子声一响,没多会儿,街坊邻里便带着家什赶来。那时一斤豆子换两斤豆腐,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赵家奶奶裹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走来,双手紧紧攥着用手绢包好的豆子;韦家媳妇脚步轻快,端着盛满豆子的碗;吕家大娘拿着瓢,不紧不慢。董家大姨的儿子在城里上班,家境优渥,直接掏钱买豆腐,买完后还在那唠上一小半天的家常。</p><p class="ql-block"> 张家老哥卖豆腐的动作娴熟利落,一杆秤,一把刀,一气呵成。豆子倒入秤盘,“哗啦啦”的声响清脆悦耳,称完后顺势用一块笼布将称盘擦净,然后手起刀落,一把一尺来长刀子将豆腐切割出各种几何图形,又快又准又稳。有时,我会窝在墙根的柴火垛旁,晒着太阳,一边帮着敲梆子、算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那感觉别提有多惬意了。</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日光渐渐西斜,下街再次热闹起来。上坡干活的村民陆续归来,有的拉着黍秸,有的挑着系筐,有的挎着篮子,有的推着车,还有的赶着牛,他们脚步略显疲惫,脸上却洋溢着劳作后的满足神情。要是碰上打猎归来的张娃哥,他扛着野兔、提着网鱼,孩子们总会兴奋得不得了,大家常常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在山上何处下套、河里什么地方放网,在孩子们眼中,张娃哥俨然就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大英雄。那些在公家单位上班的人,提着公文包,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家赶,他们悠然自得的姿态,让村民们心生羡慕。街北头,淄博二中的老师们和食品加工厂、粮机厂的职工们,饭后悠闲地出来散步。学生们成群结队,有说有笑。老师们穿着得体,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有的女老师穿着更是时尚,走在下街上,宛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街头巷尾,人们碰面时,或是热情地寒暄问候,或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也有互相打趣逗乐的,欢声笑语在空气中不断回荡。孩子们在人群中嬉笑奔跑,尽情追逐着落日傍晚的快乐。而我则偏爱坐在街南头饭店前的石礅上,聆听着镇政府大喇叭里播放的广播,先是那熟悉的“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接着便是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每次我都听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此时,飘荡在下街上空的广播声和人们的谈笑声相互交融,勾勒出一幅充满生活韵味的落日傍晚图。</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改革的浪潮涌进小镇,一切都在悄然改变。不知什么时候,我家胡同口,张家大哥卖豆腐的那面墙根,开了一个门,挂起了“理发店”的招牌,后来这里渐渐成了邻里闲聊打嗑的情报中心。随后,王家和张家的经销点开业,两家店生意红火,四里八乡的人都来这儿批发东西。街的两头也热闹起来,照相馆、诊所、裁缝铺、修车铺、粮油店、馒头房先后开张,不知不觉,小街的商业味儿越来越浓,到处都透着新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岁月悠悠,时光匆匆,后来我家盖了新房,搬离了下街,再后来又因求学工作也离开了故乡小镇。伴随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小镇里的大多数人也外迁进城,曾经热闹的下街渐渐没了往日的繁华,重归沉寂。曾经轰鸣的粮机厂如今大门紧闭,散发糕点酒糟香味的食品厂早已拆迁,踪迹全无。承载无数欢笑的大礼堂,像个被遗弃的老人,矗立在那里,荒草丛生。淄博二中只留下空荡荡的校园,曾经的书声、笑语,都消散在岁月里。街上的照相馆早已消失,徒留周围建筑上模糊的痕迹,见证着它曾存在过。</p><p class="ql-block"> 在这变迁之中,下街于我,是记忆深处的珍宝。那熟悉的叫卖声、亲切的谈笑声、镇政府的大喇叭,还有和张老哥一起卖豆腐的时光,都是我童年温暖的回忆。即便岁月变迁,物是人非,这片土地承载的童年美好,在这喧嚣的现实世界里,显得愈发珍贵,成了我灵魂深处最柔软的慰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