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赴沪学习。</p><p class="ql-block"> 在上海大姨家,我邂逅在郑州工作的表弟杨健。</p><p class="ql-block"> 见到大姨和表弟,我便想起母亲的老家无锡,想起了住在无锡的后外婆和小姨。</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告诉我,当年我的亲外婆病逝于抗战时期,外公为拉扯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不得不再娶无锡一大户人家的女儿,即现在的后外婆。外公再娶不久,不到20岁的母亲便带着大姨离家,独自到上海和雾都重庆等地谋生。从那时候算起,母亲近50年再未回过无锡老家。即便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父亲应南方电信建设需要,以专业技术人员身份从邮电部奉调福建老家,途径江苏也未有机会到无锡老家作过短暂的停留。为此,母亲感到沮丧。只要有空闲,便会想起生他养他的无锡老家,叨念无锡那生养她的山山水水和世俗人情。每次想念、叨念过后,母亲的眼眶就会发红,眼角总会透着些晶亮,那时候的母亲,只是默默地深思、默默地干活,她会许久许久都不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我决定借出差机会去一趟无锡,代母亲去看看的母亲无锡的老宅,看看从未谋面的后外婆和小姨。</p><p class="ql-block"> 郑州的表弟杨健告诉我,文革,他经常去无锡;北京工作的三舅文革下放期间,儿子小军也是不得已放在无锡老家。那些年,都是后外婆(他们叫后奶奶)帮衬着拉扯大,因此表弟杨健和小军他们与后外婆(他们应该叫后奶奶)很亲、很有感情。小军参军,上了上海二军大,他每个月也会从抽时间从上海赶到无锡看望后外婆(他们叫后奶奶)。有一回,小军告诉后奶奶:他当班长,晚去食堂,常饿肚子、常吃饭锅巴。后外婆心疼,专门炒了猪油面粉,特意为小军装了一大饭盒,让小军带回军校充饥。在杨建和小军眼里,后外婆全然没有人们口里和书中所述的“庶出虐待嫡出”那般情景。实际上,后外婆自从解放初外公去世后,没有生活来源的后外婆日子很清苦,仅靠当年娘家的一点陪嫁和几个舅舅的帮衬,直到小姨工作结婚。</p><p class="ql-block"> 上海到无锡,绿皮火车就一小时路程,说话间就到。</p><p class="ql-block"> 老家宛如岁月的沉淀,静静地伫立在当年最繁华的解放路大道一旁不显眼的角落里。从火车站走,坐公交只有一站路程,而我和表弟杨健只顾着说话,坐了朝反方向的车,冤枉地整整绕了一大圈。</p><p class="ql-block"> 无锡的老家到了。我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与我关系密切而我却从未谋面,却让我莫名心动的独门独户的老宅院。</p><p class="ql-block"> 大门虚掩,我轻轻推开。</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座具有无锡地方色彩的符合中式传统建筑美学的老住宅。</p><p class="ql-block"> 老宅外观看,不显山不显水。两扇大门显得老旧还有些斑驳。大门后是屏风门。转过屏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小而精致的天井,天井的上空,像是被精心裁剪过,湛蓝如宝石,偶尔飘过几缕洁白的云丝。虽说小天井里没有摆放绿植,但是天井那古老的气息与淡淡的烟火味交融,给我一种既有陌生的温暖、又觉得有些踏实“家”的感觉。天井后是厅堂,厅堂也不大,但却透露出一种老无锡那种内敛优雅。厅堂有木质雕花的裙板,向人们无声地述说老宅主人当年生活的舒适与优渥。大厅两侧有厢房,一侧厢房已被外来住户占用,后外婆家只住剩下的另一半。但是,厢房的立柱上依稀可见旧年残留楹联的痕迹,楹联尽管斑驳,又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能以沧桑中显出庄重,让老宅多了些古朴的韵味,增.添了些书卷的气息。厢房后房有楼梯通向二层阁楼。后外婆和小姨一家就是住在这么一座饱经沧桑、颇具无锡地方色彩的老宅里,就像在书摊上一本翻开待沽的旧书。</p><p class="ql-block"> 许是庭院外的响动惊动了老宅的主人。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人从后房门内探出张脸来。她腰背佝偻,身躯摇晃,摸索着来到我们面前。</p><p class="ql-block"> 老人只几秒钟,便熟络地向前拽了拽表弟杨健的胳膊,动作与表情都能表示出与表弟杨健十分地熟捻,也算是与孙子杨健打了个招呼。随后,老人转向我,老人用她那昏黄的老泪眼一个劲一个劲地端详着我,好一会,好一会,老人忽然泪眼纵横,忽然两手发力,紧紧把我拉进她的怀抱,拍打着我,搖晃着我,泪眼婆娑嚷嚷:你是我福建的外孙,和你妈妈真像,你终于来了,我福建的外孙囝来看我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是小脚,却拉着我,踉踉跄跄走遍了老宅的边边角角。老人边带我看遍老宅,嘴上还一直在叨念:三十多年没有见到出嫁在福建的我的妈妈,没见到在福建的几个外甥囝囝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还特意把我带到后厅厨房外的一口古井旁,她自豪地向我介绍,这口井解放前夕专门请人打的一口井,如今是这条街上唯一尚存的一口甜井。井水清冽微甜,煮饭烧菜特有味,酿酒不酸,糟香久搁不霉,附近的人都爱到这里汲水,用以酿酒、泡茶。</p><p class="ql-block"> 老人带我上阁楼。木质的楼梯在老宅后后厢房蜿蜒而上。楼梯因年代久远,每登上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回音,仿佛在向人们诉说外祖父和母亲、舅舅他们两代人往昔生活的辰光。</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外婆亲自下厨为我们烧了一大桌有无锡地方特色的菜肴。</p><p class="ql-block"> 后外婆紧挨着我坐下,一个劲地向我碗里挟菜,一会儿说这是我妈妈爱吃的,一会儿又说那也是我妈妈爱吃的,惹得小姨和表弟杨健在一旁忍俊不禁:反正满桌的的菜都是我妈妈爱吃的。我们满桌的笑,后外婆也轻轻地笑,笑得她老人家把自己碗里的菜又搛到了我的碗里。</p><p class="ql-block"> 清晨,我还捂在热被窝没起床,后外婆却顶着凛冽的寒风,步履蹒跚地迈进大院,手里还拎了几包东西来到我的床前。我赶紧起身,握住后外婆长满老人斑的手,老人手动了动,却又安静地让我握着。老人的手好凉,好象一块冰。我猜想,后外婆可能在寒冷的凌晨呆了好久好久,要不然,手不会如此好冰凉。我把着后外婆的手捂了好一阵,才将老人的手给捂热。</p><p class="ql-block"> 小姨告诉我,当年在无锡,我妈妈早上最喜欢吃无锡名牌“老大房”售卖的馄饨和加蟹肉蟹籽的小笼馒头。年逾耄耋的后外婆一定执意要三点半起床,亲自去“老大房”排队,去买无锡最出名的特色小吃(上世纪80年代,市场物资匮乏,无锡一些名店特色小吃每天的售卖量都有限),小姨要帮忙,她执拗地不肯,说是她买的食福建的外孙囝爱吃、吃得多。</p><p class="ql-block"> 后外婆坐在桌边,笑着一个劲催我和表弟杨健多吃她赶早买来的早点,说是无锡的最有特色的早点,你妈妈特爱吃!</p><p class="ql-block"> 后外婆看我吃早食,神情有些感伤。我知道,人老了,孤独了,总会对曾在身边的亲人有种思念之情。</p><p class="ql-block"> 我和表弟杨建边吃后外婆赶早买来的早点,边拣些开心的事儿和后外婆絮叨,后外婆的脸上荡起了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历经岁月沧桑的皱褶像秋天盛开的菊花瓣一般慢慢地舒展了开来,每根皱纹里似乎都藏着笑意。</p><p class="ql-block"> 我和表弟向后外婆告别。</p><p class="ql-block"> 后外婆眼里又多了些闪烁不定的晶亮。嘴角在微微颤抖,到嘴边囫囵的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后外婆只是紧紧拽住我的手,许久许久都不愿松开。我承诺后外婆,我过些时日我会带妈妈来一趟无锡,这时的后外婆大大舒了一口气,紧拽我的手才慢慢地松了开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直到后外婆去世,种种原因,我还是没有践行我的诺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