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1）

西风

2023年3月下旬，当北京郊区的山上桃花盛开的时候，河南周口田野里的麦苗已然过膝，路边的油菜花在微醺的暖阳里肆意绽放，引得蝶舞蜂飞。 临近清明节的一天早上，威子开车带着母亲奔驰在回周口老家的高速公路上。有些事情你可能不信，但是你会欣然去做，是主动的，心甘情愿的，比如上坟。对于定居在北京的威子一家来说，上坟越来越成为一件绕不开的、不得不去履行的事情。 是的，离家三十余哉，威子的爷爷、奶奶的坟还在老家村西头的那片树林里，纵然威子将来长到父母的年纪，他的根也还在老家，更何况威子全家人的户籍都还在村子里，在户口本上的那个叫做五号院的老宅子里。 人的一生，任你走出多远，都有个起点，所以每年的清明节，父亲和威子都会像北京的本地人一样拿根树枝于夜晚的十字路口，在地上画个圈，在纸焰翻飞里为亲人祷告： 历代祖先、董氏宗亲，爹、娘，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孩子给你们送钱来了，你们拿去花吧，请你们保佑咱们家人平平安安…… 这种不能回乡的异地遥拜，是对先人的缅怀，是对于人生出处的不忘。 做为家族血脉的延续，威子的父亲本应该身体力行回去上坟的，哪怕一次，但他常年吃着抗精神病药，深恐舟车劳顿，自从2000年他带着威子回老家为他相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所以这次千里祭祖就由威子母子代表了。其实临行前父亲也是有点想跟着回去一趟的，母亲反对，父亲便不再坚持。 威子的母亲，她像一棵种子，落地便生根了，五号院成了她的根。事实上，在上坟这件事上母亲的表现比父亲更积极，不只是缘于信仰，更多的是五号院融入了父母年轻的时候数不尽的汗水。它原本是生产队养骡马的地方，后来废弃了。年轻的父亲卖对联、挖河、拉煤、拾粪，母亲卖柿子、卖烟，他们拼命挣钱买下这个宅院，搬离了原来的土坯房。 车子一路向南，反光镜里，年近七十的母亲摘下帽子，头发黑亮，很明显是最近焗过的，她的头发本已接近全白，她在家自己焗的油，不用看，母亲用的肯定是劣质油，待她新的白发长出来后，头发上就有了颜色上的泾渭分明。 威子惭愧，他既然心里面想到了，但他从来就没有为母亲的白头发买过一管好油，他也从来没有为父母买过一件礼物。他只是索取，读书的学费、借读费，结婚的彩礼，现在的住房，他觉得作为男孩，确实是不够贴父母的心。如果他是女孩，就会贴心许多，也能暖暖父母的心，很多事也许就不会太令父母伤心与失望，特别是他的婚姻，他离婚，又再婚，带着前妻扔下的女儿，他感觉他的人生过的一塌糊涂…… 也许是自己没有亲自给爷奶清明节上过坟，也许是自己的不孝，活该过成这样，威子心里想。这几年好歹稳当点了，父亲没有再犯病，女儿也已读了大学。去年母亲特意只身回老家修坟，顺便将老宅简单修葺了一下，重新垒了院墙，屋里打了地坪，接好了水电，换了堂屋的门，盖了门楼，前后历时数月，花费数万，多年荒废的老宅将就着能住人了，以后任何时候回老家都不必到亲戚家借住了。母亲给威子的三姑留了一把钥匙，几个姑姑每年清明节来村里上坟之后也可以回一回娘家的门了，娘家的人不在，娘家的门可以回。董氏这一脉，威子有四个姑姑，父亲是独苗，娘家只能是五号院，所以修葺老宅是有意义的。这不清明未到，母亲便跃跃欲试，心已经飞回去了，威子乐得开车带她回去一趟，也该尽一尽自己的孝心。 妈你少焗油，对身体不好，白就白了呗！ 威子说的理直气壮，他这样说倒也省事，这样就免去了一个人生失败的儿子没有为母亲的白头发买过油的一分的愧疚，但这也不失是一种关心。 嗯，以后不用了，焗完了还是白，年纪大了，该白了。母亲抿了抿头发，悠悠地继续说起往事。 唉，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你爹就是怕花钱，一辈子怕花钱，大头不看小头看，他回不去，也不想让我回去，亲戚、一个门儿的，回去得花他钱呗，你平时干活忙，为啥我去年非要自己回去修坟连带修房？房子漏雨，院墙塌了，一院子荒草，那是咱家的根啊，人不能把根忘了，心里有老祖宗，子孙才能兴旺……唉，咱家你就一个女儿，我就一个孙女，你弟弟又迟迟结不了婚，说出来让人家笑话，让人家看不起啊……唉，就这，你爹嫌我花钱了，他不想想他一次次住院花了多少钱，那几个月我在老家晒的脸跟油泼的一样，又黑又瘦的，我为了谁啊，我是替你们爷俩办事啊，真格的咱就永远不回老家了吗？就眼看着房子塌吗？ 此时威子心里简直有了十分的愧疚，守护老宅是父亲的责任，也是他的责任，但目前为止他根本就没肩负起任何的责任，别说是把老宅推翻重建，就是以后能不能保持住都是个问题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啊，我砍树枝、刨树根，你不知道那树根有多粗啊，钻到墙里头，到处拱，我砍了好几天，上次他犯病打我，我这几根肋骨应该是还没长好，一干活就疼，没有气力了，可是我忍着，一天干不完我就照两天，我不想请人帮忙，请谁都得搭人情，反正我也没事。 你也是怕花钱，雇个人才多少钱！ 威子无法反驳别的，她只找到母亲的这一个破绽。 就这，邻里邻里的还欺负我，西院的那个女人，又处处和我做对，年轻时她就和我做对，我只是扒了扒咱家门前坑沿下污水口的砖头石块，她就叫来北边的几个妇女说我堵了大家的下水管道，天打雷劈，我一个信佛人我会做这种事情吗？我气的直哭，枉我一回来就给她家送去了几斤鸡蛋。我寻思着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记仇，过去的就过去了，你爹年轻的时候没少受她的挑唆打我，那次你爹的拳头照我的后脊梁生擂啊，但无论他怎么打，我就是不吭声，我不想让人家看笑话，是笑我吗，是笑你爹啊，西院的女人在墙头外面偷着乐，说跟打死猪一样，威子，你说你爹是不是傻？ …… 是不是缺心眼？ 那你咋不跟他离婚呢？ 我是为了你们弟兄俩个啊，我怎么能让你们俩个没妈呢。 妈你接着说坑沿的事。 当时一个妇女趴到坑沿下看了看，说婶子，管道没堵啊，这时候我就不饶她了，我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我要不依她，凭什么冤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她就开始往出走了，我拦住她，跟她实实惠惠地吵了一架，吵完，我心里倒舒服了，妇女们悄悄说婶子你别理她，你看咱们这一片儿谁待见她。 我爹年轻的时候把你衣服送给她过？ 很多事威子听了不下几十遍了，可她还是想让母亲再重复一遍。仿佛母亲每说出来一次，心里的意难平就能释然一些。 可不是嘛，我从北京拿回来的新衣服，都是时髦衣服，我打算送人的，你爹背着我送她了，那个女人居然还有脸穿出来，白色半袖带花的褂子，都是好料子，为这我和你爹吵了一架，你爹因为这个女人没少难为我。 所以你不想让我爹回来！ …… 其实这次应该让我爹一起回来的，他岁数越来越大了。 威子你不知道吗，你爹见人激动，他那几个姐姐，还有你小姑，到时候情绪不稳一反复犯病了咋办？有病不返乡知道吗，别的病还好，特别是这种病，人言可畏啊，万一谁跟你爹有个话长话短，话里带话，你爹入了心，气还得自己受。 嗯嗯，也是。 母亲给自己打着圆场，威子只能附和，虽如此，威子还是觉得母亲不让父亲一起回来多少有点残忍，但总还是父亲没有坚持。 黄昏时分，车子下了高速，路过镇上，下午已无集市，母子下车买了点烧饼、油条，变蛋，他们打算谁家都先不去，就回自己家，于是车子拐下小路，直奔自家村子，直奔五号院。 一棵棵白杨从眼前略过，似曾相识的路，威子仿佛行走在遥远的梦里，久违的泥土、麦苗、油菜花的味道，让他知道，他真的又一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