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散记：心中的祖父

孙希香

在我刚满六岁的时候，我祖父即不幸去世了。关于祖父的印象，大都来自家族长辈们的口口相传……

我手中有一本复印的孫氏家谱，谱书由东龙口孙克昌光绪十九年正月十五日历传，夏泽村孙际良民国二十九年谨志重修。谱书记载：相传明永乐年间，先人自云南堆𦥑坡迁至潍县玉曲庄，再迁至莱邑大夫疃，后迁至顾家夼，最终迁至夏泽村。我孙氏一脉：一世尅鐘，二世亨，三世刚，四世佃，五世玉朝，六世松，七世𠄘恩，八世洪，九世正信，十世必举，十一世绎（必举长子），十二世尚辉（绎之长子），十三世方玉（尚辉长子）十四世维爽（方玉之子），十五世孙克忠（维爽之子）。

十六世孙际强（克忠之子)，是我的曾祖父，育有三子一女，长子孙俊贵，次子孙俊昌，三子孙俊斋。孙俊贵是我的祖父，祖母海阳鲁家沟村人，育有三子三女，长子孙明龄，次子孙明考，三子孙明芬，是我的父亲。我祖父、祖母去世的早，按照家人的记忆，我祖母去世的时间应为1936年，当时我父亲不满四岁；我祖父的去世时间应是1961年，我那时刚满6岁。

值得庆幸的是，我祖父为我们留下了一张个人半身照片，一张依据这张照片画出的个人画像。照片和画像上的祖父，头戴一顶颇有时代感觉的瓜皮帽，身穿一件胶东农村老式对襟袄，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嘴唇上留着胡须，嘴里露出白色门牙，端庄中流露着威严，威严中隐含着慈祥………我经常这样想：我老家地处海阳北部山区，各种条件都比较落后，祖父能够留下这张照片实属不易，能够根据这张照片画下画像更是罕见。那照片跟家人的照片镶在一个相框里，一直挂在父母房间的北墙上；那张画像则镶在一个精致的花边相框里，挂在父母炕边的西墙上。我每逢在家的时候，习惯于站在地上先凝视一下北墙照片的祖父，上炕之后再仰视一下西墙画像的祖父。2024年清明过后，三弟把祖父的画像交到我的手中，我好奇地打开相框，发现画像后面用铅笔写有“孙铭考”三个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张画像应该是在南京工作的二伯父请人画的。

在我祖父、祖母这代人里，我三祖父三祖母寿命最长，关于祖父祖母、特别是关于祖父的事情，首先来自我三祖父三祖母、特别是三祖母的记忆。我三祖母在世时，每逢春节总是喜欢谈起我祖父的一些往事。我祖母去世后，留下大小六个孩子，我三祖母领养了刚刚断奶的三姑，其余五个则由我祖父领着过日子。我祖父又当爹又当妈，先是为我大伯、大姑探办了婚事，后是送我二伯报名参军，最后为我父亲娶了媳妇，为我二姑找了婆家。每当说起这些，我三祖母总是满脸的敬佩，她说：一个男人拉着五个孩子过日子，为五个孩子都办了婚事，你爷爷了不起，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每当听到这些，我总是想得很多：1936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我祖父既要种地，又要做家务，还要领着大小五个孩子躲蔽敌人的烧杀抢虏，经历的艰难困苦，我们这些当晚辈，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

我父亲经常说，你爷爷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看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父亲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在当时的农村属于有文化的人，看到我二伯参军之后当了军官，遂即产生了离开农村到城市去当工人的想法。一年我父亲送我二伯母到福建去找我二伯结婚，我二伯同意了我父亲的想法。当时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二伯很快为我父亲找到工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父亲回村办理有关手续时，我祖父死活不松口担心父亲远走他乡受了委屈。我二祖父那时当村长，我祖父不同意他也不敢私下盖受章。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我父亲又遇到了一个离开村子的机会。他刚刚结婚，区里即派他到莱阳农校进修一年，回来之后到区里吃皇粮当干部。我母亲担心丈夫当官变心成了陈世美，我祖父又害怕儿子走了自己成了空巢老人，两人联合起来不让我父亲离开农村。也许是父亲胆小怕事迫于家庭压力，抑或是弄不清楚当干部与当老百姓到底有什么区别，总之我父亲没有到区里工作，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农民。

在我母亲的眼里，我祖父是个非常厉害的人，有时厉害的近似覇道。我母亲经常念叨三件事：一件是关于给我照相的事。我刚满一周岁，适逢村里来人照相。我祖父拿出自己的钱，为我照张纪念照片。我母亲说：你爷爷嫌我不识字，让你识字的三姑抱着你照。尽管我母亲对此一直心存不满，但我非常感谢祖父为我留下了人生第一张照片！还有一件是关于为我治病的事。我母亲说：你小时候得了急病，急需到邻村找人抢救。当时家里没有现钱，情急之下先用你爷爷的私房钱付了药费。事后准备挨你爷爷的训斥，出人意料的是，你爷爷不但没有发火，还说这事就该这么做。再有一件是关于打发要饭的事。我母亲说：一次我们全家正在吃饭，突然门外来了要饭的，你爷爷说出去送点地瓜吧。要饭的是一个妇女领着两个孩子，我除了送地瓜还在怀里藏了一个玉米饼子。我走到院子门口正要如数送给要饭的，正好你爷爷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肯定看到了那个饼子，却像无事一样赶紧走了过去。我母亲常说：你爷爷尽管厉害，但非常善良……

我祖父身为农民，但却酷爱字画。我父亲说，一年书法名家殷炳阳到我村里现场写字，尽管价格高得离谱，我祖父还是坚持买了下来。我父亲还说，－年他跟我祖父到莱阳万第赶集，看上了一幅花鸟画，我祖父想买可又带钱不够，回家取钱重返万第再买时，卖画的人已经收摊不知去向。我父亲结婚之后，祖父便将三箱字画传给了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初期，学校发动学生“破四旧”，我抱着母亲交出的字画，左一趟右一趟地往学校里送。“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我父亲从家里的棚子上抱下了一箱子字画。我母亲告诉我，是她将父亲特別喜欢的字画里藏到了家里的棚子上。父亲非常珍惜这些幸存的字画，只有到了春节才肯在我家的正间地上挂出。东墙挂一幅“关公像”，两边配两联字；西墙挂一幅“下山虎”，两边再配两联字；正中挂上四联花鸟画，两边配上晚清名家王垿的墨宝：上联是“能以新诗出古律；下联为“清於雪椀映冰瓯”。我父亲说：当年你爷爷用了一口袋豆子。为我买下了这幅字，每逢说到这些，我父亲的脸上即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除了长辈们的口口相传，我对祖父也有一些零碎记忆。我身上有个哥哥，一岁时不幸夭折。我出生以后祖父坚持为我取乳名开家。我母亲说：你爷爷为你取名时一边往一把专用的茶壶里续茶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可起名字两肋巴，取个小名叫开家”。你爷爷希望你能为咱家开个好头。我祖父为我起了乳名，在我刚满周岁的时候，又力排众议为我起了学名希香。我父亲说，按照当地的风俗，男孩取女孩名好养，你爷爷希望你无病无灾健康成长。我长大特别是参加工作之后，尽管既有改名的机会也有改名的能力，但我认为祖父起得名子不能改，一直坚持使用希香这个学名。我隐约记得，我小时候祖父经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让我吃他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糖果、点心，住在我家的二表姐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哭着说“希香是亲爷爷，我是后姥爷”。我祖父则毫不掩饰的说：“孙子和外甥女不能一个样”。我祖父尽管在生活上偏爱我，但在做人上却从不放松。一次我到祖父房间里吃樱桃，专桃又大又红又甜的吃，不好吃的咬了一口即吐在了地上，我祖父见状骂我一句“妈妈个B”，我随即还了一句“妈妈个B你”，我祖父毫不犹豫抬手就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只有爷爷骂孙子，那有孙子骂爷爷”。当时正巧我母亲找我祖父有事，我祖父郑重其事地说：“这孩子好了是个才，不好拔烟袋。你们要上点心，看紧点”。

2024年清明为父母立碑时，我到祖父祖母墓前做了祭拜，酝酿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于2025年2月7日（农历正月初十日）写了上述文字。这天烟台正下着大雪，我的思念随着漫天雪花飞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