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说讥荒母子教儿孙,挑井水社员种玉米</p><p class="ql-block">一一一1960年事记</p><p class="ql-block">摘自作者长篇小说《跋涉》</p><p class="ql-block">粮食极度短缺,生活这样困难,周晓斌祖母的心态却很平稳。她是经过大荒年的人。在她看来,现在的饥荒还远比不上民国十八年的年馑,更比不上光绪三年的灾荒。她虽没经受光绪三年的灾荒饥饿,但她从她的父母长辈那里听到的很多。她说:“那才是可怕的年馑。连续三年庄稼不收,树皮草根早已吃光,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到了人吃人的程度。能跑得动的都逃到河南、山东、河北、安徽一带去了。一个个村庄成了空村,渭河北边跑得几乎没人了。土地、庄基、房屋也都成了无用的、没人要的东西。前人流传着这样的话:我卖你别笑,你卖没人要。那才是可怕的灾荒。”民国十八年的年馑,她是经历了的。那虽没有光绪三年的灾荒大,但也是大年馑。“连续两年庄稼没收,青壮年都跑到外地逃荒,老汉老婆逃不出去,饿死的也是一层人。那也是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长寿塬上比渭北灾轻些,但村村都有一些饿死的人,渭北一带可说是空无人烟了。现在虽缺粮,还远没有到那样的程度。政府还按时调拨粮食救济,这一带地方还没有出现饿死人的情况,算不上大年馑,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过去了。”她对晓斌不止一次地说着“天道就是这样,过些年就会有一次饥荒,不是旱就是涝,就是清明的盛世也不例外。古书上有尧涝九汤旱七的记载,是说尧在位时天下了九年淋雨,汤在位时天旱了七年。我们现在的饥荒比那小得多了。不要怨天,也不要骂天。那是天教化人,磨练人,教人要知道艰苦,要知道节俭。不能暴殄天物,浪费粮食。圣人讲耕三余一,就是说耕种三年田地,要节余够一年吃的粮食,以备荒年。那也是教化人节俭。”书香家庭出身跟着她父亲读了多年私塾的祖母虽然老了,但知道得多,仍思维清晰,能讲出这么多的道理。她晚年信佛,各种事情都能理解善待。晓斌知道</p><p class="ql-block">她的这种思想,只是默默的听着,不反驳也不分辩。</p><p class="ql-block">晓斌的父亲周先生也是经历过大饥荒的人,他对当前缺粮饥饿的认识和他母亲一样,认为和民国十八年比起来只是一个小年馑,和传说的光绪三年年馑比起来那就更小了。他对晓斌和晓斌的妹妹讲述他听到的和经历的年馑:“光绪三年,这一带一个个村庄都成了空村,能跑得动的都跑出去逃荒,跑不动的就在村里饿着等死。死了没人埋,活着的人就从死人身上削肉吃。传说一个饿得快死的人,看到路旁有一个死了的人,他爬过去就要削那死人身上的肉。那个人其实还没死,是饿得跌倒在路边爬不起来。他急忙喊:‘我还没死。’爬过来的人说:‘你终究活不成了。让我吃了,我们两个还能活一个。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这个传说不一定真实,但可以看到那时饥荒有多大。民国十八年的年馑虽没有光绪三年那样厉害,但也是大年馑,饿死了不少人。我们村饿死的就一二十个。先是民国十七年夏秋两料都歉收了,到秋季种麦时,仍然无雨,种不进去。阴历十月初才下了一场小雨,人们赶快种进小麦,但已经迟了。一冬仍然干旱。一些家已经断粮。那时不像现在政府调拨粮食救济,军阀混战,谁管谁呢!开春后又一直无雨,地里干巴巴的,没有多少草。缺粮的人更多,就只能吃树叶,剥树皮吃,挖草根吃。人们开始成批的逃荒。年老体弱的人就饿死了不少。到收麦时,迟种的小麦又遇大旱,不分孽,长单丝,才三四寸高,搭不住镰,手拔麦。一个麦穗才两三个麦颗。一亩地收几升一半斗麦,有的还不够种子。饥荒更大了。我那时二十来岁,跑出去给一个掌柜当伙计,不挣钱,混饭吃,腾出粮食供我婆和我妈吃。夏收后仍无雨,人们从井里扳辘轳绞水,浇窝子种些南瓜。那年夏秋之间,塬上得了两场偏雨,南瓜成了。我婆和我妈一天喝着南瓜沫糊维持,那里还能又馍吃。我婆年龄大了,我妈照顾她,也只能把铲锅底稠点的沫糊疙瘩给她吃。就那么一两小块我婆心中就很满足了,因为那是媳妇对她的特殊照顾。夏秋间塬上那场偏雨后,种其它作物已跟不上,人们普遍种上了荞麦。荞麦成了,缓解了饥荒。塬上庄稼没收实际只是民国十八年夏季一料,民国十七年是歉收,庄稼还收了一些,灾荒就大到那样的程度。渭河北边没得偏雨,一直干旱,夏秋都没收。那年冬天,下了一二尺厚的大雪,天非常冷,渭北的柿子树就是那年全冻死的。人们没粮吃,连冻带饿,死了一大批。到开春后,死的死,逃的逃,渭北几乎没有人了。我们现在庄稼歉收,大家吃不饱,但还都吃着。学生去学校还都有馍拿。断炊停火只是暂时的,政府一直在调拨供应。不要怨政府供得少,我们国家大,人口多,一天要吃多少粮食!国家供应到这种程度已很不错了。若在旧社会,也是一个大年馑,也会饿死许多人。”</p><p class="ql-block">旱涝饥荒代代有,饿殍遍地尽哭声。</p><p class="ql-block">今日政府力救济,荒歉自比历代轻。</p><p class="ql-block">晓斌问:“旧社会不是还有义仓,发生饥荒时开仓放粮;还有一些存粮的富户,可以接济亲友,怎么能都逃荒出去,村中没人了呢?”周先生说:“晚清和民国初年,各乡是有义仓,那是丰年从农民各家收取存放,以备荒年。可那能有多少粮食呢!还不说管理官吏从中贪污,遇到那样大的荒年,一开始就吃完了,还能供吃一两年?至于乡里的富户,他们借饥荒时粮价高,高价卖出粮食赚取暴利,怜贫接济的能有几人?</p><p class="ql-block">何况那样大的年馑,即使不发生饥民暴动哄抢,土匪也不放过他们那些富户。富人卖掉粮食,拿着钱逃出去,那是躲避土匪和饥民。只有少数的大地主买有枪支,雇人看家守院。人们说在饥荒年里,富人怕穷人。怕穷人起来和他玩命。迟早要被饿死了,穷人也就不再顾忌什么,敢向富人硬要,甚至组织抢夺。我们村南面的南张村,有一个叫张友娃的。他是赤贫,住着两间旧厦房。父母早亡,二十几岁,娶不起媳妇,孤</p><p class="ql-block">身一人。他个儿不很高,力气却很大,手脚麻利。他搞到了一支快枪(对土枪而言),谁也不怕。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他让村中的富人都把他叫爷,地主村长也不例外。他到他村的一个地主家里去,地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爷,忙上前打招呼,口中称爷,手忙取烟倒茶。友娃坐在地主的椅子上,说:‘给爷拿二斗麦!’地主忙赔着笑说:‘没</p><p class="ql-block">问题,马上给您老人家送去。’他知道,如果不给,友娃敢要他的命。现在社会承平,没有土匪,没有抢劫,只是暂时缺粮,政府还调拨接济,还不好得多了。知道这一点,就不要跟着有些人埋怨政府。”</p><p class="ql-block">父亲说到这里,祖母也插进话说:“那时土匪多,不只抢富户,一般稍富的人家他们也抢。小偷也很多。他们晚上从墙根处挖窟窿钻进人家屋里偷东西。土墙容易挖,我们家东边没邻居,墙下就被挖了几处。好在都被及时发现,没被偷走什么。一次,我们睡到半夜,听到有咚咚的响声。你爷起身穿衣到前院去看,惊脱了那贼,贼跑了。还有一次,也是半夜。听到响声,就在炕下,我们没理。窟窿挖进来,却是炕洞,贼放弃跑了。现在你去看,那里还有补墙的痕迹。当今社会不只没有土匪,没有挖窟窿的小贼,大烟、赌博、娼妓都被禁了,社会安静多了。旧社会私人可以有枪,前天这个把那个打死了,昨天又有人把这个打死了,听着都让人害怕。解放后枪支全部收缴,再没有用枪乱打乱杀的了,就只是遇到荒年粮食短缺这一点难克服。唉!老天就是这样,隔一段时间就要给人降些灾难,能有什么办法呢!”父亲说:“记着,平时节俭,丰年预备荒年。像前人说的那样,耕三余一,以后就不会有大的饥荒灾难了。看看一些家庭门楼上都有‘勤俭持家’的砖砌字,那就是祖上对儿孙们的训导告诫。”</p><p class="ql-block">夏收前,政府的返销粮——救济粮普遍拨下来了,晓斌的父亲和他队的社员从 18里外的县屯粮点背回了粮食。大家准备麦场,修杈磨镰,要龙口夺食了。晓斌学校不再承担支援其他生产队夏收的任务,放了十天忙假,让师生回家帮助家中夏收。晓斌回到家中,和村中的栓叔合用一辆架子车为生产队拉麦,也是为自己家里挣点工分。栓叔 40 多岁,身体粗壮,很有力气也很能干。他原是本队社员,前两年各处招工,他被招去,正在潼关一带修公路,收麦时龙口夺食,各单位支援夏收放假,他回到家中。他拉麦很会装车,一架子车可装大半亩地的麦捆。春季仍然干旱,但塬上相对耐旱些,麦子生长得还可以。栓叔车上的麦捆装得又宽又高,倒在麦场就是一个大麦堆。他拉得即快又稳,晓斌帮他装车掀车,从心里佩服他。两天后,晓斌也想试着拉。他抓住车把说:“叔,让我换换你,试着拉几次。”“别逞能,要拉车还得再长两年,现在还不够格呢!累坏了你这洋学生,你大(父亲)可要给我瞪眼了。”栓叔说着哈哈大笑。拉运麦是按所拉麦地亩数计工的定额活,两人合作,栓叔出力大,干得多,晓斌远远赶不上他。可记工时,栓叔却和晓斌平等分配。这使晓斌心中很觉不安,他说:“叔,这不行,我和你应三七分或四六分,我占三成或四成,你占六成或七成才合适。这样平均记工你吃大亏了。”“咱叔侄说什么吃亏占便宜的话,你年轻正长身体,叔照顾你是应该的。”栓叔说得又亲切又义气,使晓斌感觉到栓叔身上即具有农民朴实的特征,又具有工人豪爽侠义的品格。</p><p class="ql-block">说塬上麦子生长得还可以,是和塬下旱地比较而言的,比起往年来还是歉收。一亩麦子好的收二百来斤,差的一百多斤。回茬地麦子才收几十斤。年馑并没过去。生产队在收完麦子后,组织社员到割过的地里拾麦,称作二次夏收。经过灾荒饥饿,人们不放过一个麦穗,大的小的都拾了回来。大家说:“有颗没颗,拿回去捶打后生火。”</p><p class="ql-block">生产队麦子碾打晒干后,交过公购粮,晓斌队每人才分到七十来斤夏粮。这怎么能维持一年的生活呢?政府提出以秋补夏。也就是多种秋田作物,弥补夏粮的不足。可是天不下雨,没法下种。在这旱塬上,人们只能哀叹着等雨。同时,男女老少都来到收过的地里,再去拾麦。没有麦穗了,都是在拾取麦颗、扁豆角。拾上一老晌,快的人拾大半碗,慢的拾小半碗。慢慢地,麦颗也拾不到了,地里只剩下一些老汉老婆带个</p><p class="ql-block">小凳坐在那里寻找着,拾上多少是多少。</p><p class="ql-block">天越来越红,看来下雨无望。上年征收余粮会上态度威严的那个队长现在说话婉和得多了。他叫周明真。经过了一年来的灾荒饥饿,他大概认识到他当初说话做事有点过分。从公社开会回来,他招集队委会成员讨论抗旱的事说:“公社要求担水浇窝子点种玉米,我看这办法行。种上多少是多少,种了总比没种强。即使后边下了雨,我们种得早,收获就早,可以早早接住夏粮。若仍不下雨,我们继续担水浇,工没有枉用的,总会有些收获。”于是,他们决定,先担涝池的水,再担井水浇窝子点种。</p><p class="ql-block">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寿塬和这一带没有河流的地方,每个村子的村口都有一个涝池。小的有五六分地大,大的有一亩多地甚或二亩;深度有一两丈不等。下雨时村道的水流去注入池内,雨涝时池内的水常是满的,往往还会溢出来。一般情况下,涝池水终年不干。无疑,这种涝池是人工挖掘的,池底也是村人用石杵夯实的,不漏水。五八年晓斌村生产队搜肥,趁伏旱时池中水少,发动社员担挑桶抬,舀干了水。然后把池底的淤泥挖出,堆在池旁,当作肥料向庄稼地施用。池底就是用石杵夯实的。不</p><p class="ql-block">长时间下了一场大暴雨,池内又注入了半池水。到了秋季雨水多,池水满了还向外溢。入现在天连续大旱,涝池的水已经不多了。说到浇窝子点种玉米,人们自然想到涝池的水。当然也有人不愿意用涝池的水,这主要是饲养员。他们每天要把牛牵到涝池边,让牛喝水。用干了涝池的水,全队二三十头牛喝水,得他们从井中绞水。可天干,要点种玉米,那是大事,他们心中不愿却说不出口。于是队长发了话,并挑起了桶担。全队青壮劳力齐出动,担挑桶抬,运到村西的地里。在那里,年龄大点的老汉老婆担负着挖窝子点种的任务。这样一直干了三四天。涝池内本就不多的水被用完了。于是,人们开始从吃水井绞水担运。上年大跃进,他们生产队在村西地里打了三四眼井,并配有水车。牛曳水车,人推水车,曾拉上来过水。但后来天旱,地下水位下降,那几口井成了干井。现在,队里派人再向深掏了一丈多,掏出了水。但水车管子短,伸不到水里。当初配用的是浅水水车,没法更换设备,干脆拆下水车,安上辘轳绞水,点种井附近的地。就这样他们干了半个月,点种了三十多亩地。天仍不下雨,地下水位继续下降。要保障人畜用水,他们才停止了那项工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