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正月初的山头,人群、香烛、鞭炮……一拨一拨,热了山巅,凉了坟头。</p> <p class="ql-block">正月的雨是青色的,湿漉漉地渗进石碑的裂痕里。</p><p class="ql-block">大年初二,在父母亲的墓前,蹲下身,用袖口一点点擦拭父亲母亲的名字,石屑混着水珠滚落,像母亲临终前不肯闭眼的泪。</p> <p class="ql-block">我们有时叫她冷小姐,她是我们五兄妹的母亲,名叫冷德英 ,生于1939年8月初3。</p><p class="ql-block">母亲有一个妆匣,那是她地主小姐身份的象征。她常说,她是地主家的小姐,要不是她的父亲一直没回来,她出嫁的时候一定是有高头大马六匹,衣服六箱,珠宝六匣……</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父亲,我们的外公,据说在长沙求学,被骗回来跟我外婆成亲。半年后说去长沙,从此杳无音信。多年以后,外公在他家屋旁的菜园里有了一个衣冠冢。</p> <p class="ql-block">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革命,文化大革命……母亲地主小姐的身份给她带来了奇特遭遇。</p><p class="ql-block">冷小姐是怎么嫁给父亲的?不得而知。他们是两个邻县的人,在那个车马慢行的年代,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反正在我仅有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冷小姐面前势高一头,他总是说“要不是我当年胆大敢娶你,你到现在都嫁不出去……”</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的冷小姐,小声嘟囔着什么,噤若寒蝉的假装做家务去了。</p> <p class="ql-block">大抵很多人的坟前,皆有悲伤、懊悔、内疚、自责……。</p><p class="ql-block">这应该是第二十六个年头在正月里给冷小姐上坟了。</p><p class="ql-block">寒露顺着枯草丫滚落时,我迎着空气的湿润在坟地挪步。除夕刚过,零星的草苗在晨雾里支棱着嫩芽,露水浸透空气的寒意直往骨髓里钻,像极了那年移进母亲棺椁的墓井渗上来的寒气。</p> <p class="ql-block">20年以后的2018年,父亲的骨灰葬进了母亲的墓里,母亲父亲终究是在那边又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青灰色墓碑上凝结的水珠将父亲母亲的名字洇得发亮。</p><p class="ql-block">蹲下身擦拭墓碑石面,指尖触到冰凉的"慈"字最后一撇,一阵阵的咳嗽声音突然漫过满山草木香。</p><p class="ql-block">那些年的母亲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咳嗽声,浅褐色草坡与杏红色夕阳缠绕成奇异的花纹,发白的蓝布衫撞上咳嗽声,惊碎满山寂凉。</p> <p class="ql-block">山风卷起金纸的残角,我将纸钱冥币轻轻覆燃在墓前。此刻山雀掠过坟头草的声响,竟与当年关于母亲的所有节奏莫名重合。</p><p class="ql-block">坟头草上的水珠突然和记忆里某滴泪重叠。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早晨阴雨绵绵,我挂掉校长告知母亲去世的电话后在街道狂奔,母亲手握没有吃完的半边苹果睡着了。</p><p class="ql-block">雨帘中恍惚许许多多衣角——待要细看,山雨已将幻影冲散成满地碎银。</p> <p class="ql-block">纸钱在墓前蜷成灰蝶。</p><p class="ql-block">风掠过坟头的老竹林,沙沙响着,仿佛母亲生前总爱摩挲的那件蓝布衫。有细碎的金色在风里摇晃,像母亲妆匣底层那块褪了色的旧绒花。</p><p class="ql-block">灰烬忽而旋起,在半空织成薄纱。恍惚见着母亲坐在门廊纳鞋底,中指上的顶针沁着青光,合着针线时而被母亲往额头打着弧线。那时蝉鸣正浓,她鬓角的青丝比屋檐垂下的蛛丝还细。</p><p class="ql-block">模糊中鞋尖的并蒂莲仍艳着,针脚却早被岁月蛀出细密的洞。</p><p class="ql-block">原来思念与蚕食本是同一种疼法,都悄然无声,都蚀骨穿心。</p> <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山巅时,我听见无名鸟在老竹林啼血。最后一叠纸钱燃成橘色的叹息,灰烬里浮起母亲晾晒被褥时的皂角香。原来死亡不是熄灭,是化作春日的蒲公英,乘着往事的余温,落进每个晨昏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碑前枯树枝忽然簌簌颤动。不知是风来过,还是某个瞬间,母亲曾俯身亲吻花蕊,如同三十年前亲吻我磕破的膝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