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狮

腻子

正月初七的深夜里，我又听见了鼓声。

窗外飘来阵阵鼓点音乐，远处广场上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非遗文化展演"的海报。现代舞狮队的少年们穿着荧光绸缎，踩着电音鼓点腾挪跳跃，可我的耳膜却固执地捕捉到记忆深处那面牛皮大鼓的震颤——那是1983年的冬天，村头晒谷场上，老松树虬结的枝桠间悬着红布扎的绣球，我的堂叔正用竹竿挑着绣球逗引一头青面金鬃的狮子。

那年我十四岁，裹在两层棉袄里仍冻得发抖。分田到户后的第一个丰年，全村老小终于不用再数着米粒熬年关。大年初二清晨，堂叔把一面褪色的铜锣敲得山响："后生仔都来祠堂！"我们踩着满地红炮衣奔去，看见他正从樟木箱里捧出尘封多年的狮头。那狮头用竹篾为骨，糊着泛黄的桑皮纸，额前铜镜蒙着经年的油垢，唯有狮口衔着的红绸依旧鲜亮如血。

"狮头要顶天，狮尾要扫地。"堂叔粗糙的手指抚过狮头凹陷的眼眶，像在抚摸婴儿的脸。我被选中舞狮头时，他往我腰上缠了三圈红布："记住，狮头和狮尾是通着气的。"那夜祠堂里燃着松明火把，十多个后生跟着堂叔练马步、学眨眼。狮头足有二十斤重，竹篾压得脖颈生疼，可堂叔总说："要活，要活起来。"

正月十二去镇上拜年，我顶着狮头走在前头。狮身是六尺长的黄麻布，浸透了汗水和香灰。经过供销社门前的空地时，堂叔突然把绣球抛向半空。我仰头去追，狮头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人群哄笑中，我索性瘫坐在狮身里。堂叔的吆喝声穿透狮头闷热的黑暗："后生仔，狮头落了地，魂就散了！"

当晚回村的路上，堂叔把旱烟杆别在腰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月光落在他缺了半颗的门牙上："阿崽，狮子躺下时更要动。眨眨眼，摆摆尾，那才是活物。"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与旱烟混作一团，"人呐，越是难处越要挣命。"

后来我才懂得，堂叔说的是舞狮，又不止是舞狮。那年月刚尝过饥馑的滋味，老人们却急着要舞狮，或许正因懂得：活着从来不只是填饱肚子。祠堂门槛上晒着新收的稻谷，檐角风铃叮当，我们舞着褪色的狮头穿过田埂，把旧年的苦难都抖落在金黄的稻茬间。

前年清明返乡，我在老屋阁楼发现那个狮头。竹篾早已朽坏，却仍保持着昂扬的姿态。铜镜里映出我的白发，恍惚看见堂叔正举着绣球站在晒谷场上。暮色中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村口新修的广场上，LED狮子正踩着鼓点机械地眨眼。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活气不在霓虹灯下，而在当年那个寒冬里——当狮头坠地时，总有人教我们如何挣扎着重新昂首。

窗外的音乐越来越响，电子屏的荧光在夜幕中晕成朦胧的光斑。我取下书架上那个修补过的狮头，轻轻抚过新糊的桑皮纸。暗夜里，仿佛听见堂叔的铜锣又在祠堂前震响，四十多年前的红绸正在风雪中猎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