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爷,给您磕头了!”</p><p class="ql-block">“爷爷,给您磕头了!”</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二上午,侄子全家千里拜年的乡音把我拉回到难以忘怀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春节拜年磕头、扫墓祭祖是必不可少的风俗,亘古不变的传统,连最严格的文革“破四旧立四新”的强大压力也没能让古老的传统有丝毫缺失。有时候传统势力成了传统文化的保护者守护者。</p><p class="ql-block"> 从大年三十点亮长明灯,春联守更福字守夜,到新年时辰那一刻,时间拉紧了发条。</p><p class="ql-block"> 狐仙山上争抢头柱乡。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大年三十,一万元户肩扛冥币香火守夜虎仙山,争得头柱香,求得第一头,燃响第一鞭。以后果然发財致富并为村里办了很多好事。有人说狐仙山就是《西游记》的灵山,一年到头香火不断。</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守夜,步入大年初一那一刻,故乡没有钟声。鞭炮声就像雄鸡唱明一样,一鸡唱百鸡随,一炮引得千炮响。鞭炮声大作直到微微天亮,浓烟伴随着火药味弥漫在村庄上空。守夜打瞌睡的孩子们一个个被炸醒。我一骨碌起来,母亲正在用干饭板搅动着锅里藏有钱币的扁食,父亲不时往煤火里添点破碎了的玉米疙斗,我和弟弟总能吃到钱币扁食,而且弟弟总比我的多。现在想起来不知父母亲做了怎样的手脚。刚放下碗,就有人磕头拜年。不知是时间加快了频率还是接连不断的鞭炮催促,一场春节磕头拜年活动酝酿成熟。</p><p class="ql-block"> 说起磕头故事多话语长。近四千人的村庄,有十六个生产队,按照族群姓氏组团各自走街串户磕头拜年。从大街的东头到西头,从岗坡、刘家胡同到楼家胡同,从小王家胡同、大王家胡同到南胡同,拜年大军人头攒动流水般出门入户。深深的胡同窄巷子拜年的队伍容易走顶头,领头的族人抱拳致意相互谦让,后边的年轻人嬉戏打闹,小孩子的花衣服新裤子飘逸在各自的队伍中。</p><p class="ql-block"> 王姓是个大家族,人口越来越多长长的队伍往往让小户人家院子里装不下,后来分立门户化大为小。王姓便有了长门、二门、三门、四门。家谱、家布随之分立。再后来约定成俗不出五幅为一个拜年磕头单元,包括红白喜事合锅等。</p><p class="ql-block"> 铁打的故乡流水的族人,割韭菜一样一茬茬一代代。父辈及我辈组成的祭祀、拜年队伍人数仍然可观。大年三十祭祖上坟,队首到了南坡顶,队尾 还在南河桥头。有人说像一条龙,有人说像一条蛇,有人发出“人丁兴旺”的感叹。春夏秋冬日月轮回。父辈们因身体原因逐渐行走不便,直到拄杖也困难,无奈才取消了祭祖的念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转化为族群里的长者,时间剥夺了他们上门入户拜年磕头的权利。我辈取代了父辈的地位。海浪一样后浪推前浪。</p><p class="ql-block"> 我辈开始,每年的磕头队伍,始于东头坡大爷家,终于南胡同生叔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大爷的耳朵慢慢失灵,靠观察别人的口型判断问话内容。有一年春节给大爷拜年,推门进屋,撩起门帘面向大爷,害怕惊吓又担心大爷听不见,拿捏着嗓音喊“大爷,给您磕头了”,大爷毫不迟疑的微笑着说“磕吧”。我怀疑大爷的听力,大娘说这是春节磕头,上百号家人重复同一话语,猜也能猜得到。现在想起来就像复制粘贴一样,推门进屋、撩门帘、喊大爷磕头了。大爷则微笑重复那句话,“磕吧!”没有想到大爷竟在那个时代就知道复制粘贴了。</p><p class="ql-block"> 磕头不能乱了辈份闹出笑话。王姓先人百年前早已为后十代辈份取好了字,“子先有仁爱,贤士平道昌,本安得成贵,春日和万邦”,十代辈份排列我辈靠后,每逢春节拜年,面对低年龄高辈份者,也得照样按辈份称呼,该叔叔称叔叔、该爷爷称爷爷,对先人的取字要有敬畏感。族群经常有这样的现象,小叔大侄子、小爷老孙子。还有人玩笑说,春节磕头挨门进也乱不了辈份。</p><p class="ql-block"> 天不亮到中午十二点喊得嗓子嘶哑、磕得双膝酸痛。好在三十晚上曾经骨折过的左大腿添加了护膝。大年初一的一大清早,村里张、王、李、赵、郭等九姓氏的爷爷奶奶们,早已在院子的中央铺上了草席、大单和毡子。天地阁窑的红蜡烛还在一闪一闪的燃烧自己,石阳台上布满了香火。各家的爷爷忙着招呼递烟、奶奶们拧着三寸金莲不时往孩子们兜里塞花生、塞糖蛋。那一刻院子里“大爷大娘、大叔大婶、爷爷奶奶”喊声交叉震耳欲聋,房檐下树枝上的小麻雀纷纷飞离,小家子气的它们没有见过大场面。也许正是它们把春节的磕头仪式推向了高潮。</p><p class="ql-block"> 村西七十亩地的王家老坟,是村落里所有王姓族人的祖坟,大年初一必拜之地。这里有让孩子们最最期待而且终生难忘的仪式。柏树林立棵棵腰板挺直尽职尽力守护祖先的灵魂家园。祭祀台上香火缭绕,柱柱清烟飘上浓密的柏树枝头。敬祖的石桌石台上放满了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满了孩子们的最爱,单等待族人拜谒发放。最先到的是孩子们,他们虽然不懂得祭拜仪式的前世今生,但他们参加一年一度的老坟祭拜仪式最积极。他们在老坟上飘来飘去,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堆放的布袋,猜想着里边的东西与往年有什么不同,这个袋子里是红枣那个袋子是核桃,哪个袋子里有我爱吃的东西。三拜九叩的唱和声中团拜祭祖结束。领东西是孩子们的疯狂时刻,分别不同食物排队领取。调皮捣蛋的孩子趁机多次重复排队,为此屁股上没少挨过方松爷爷布满黑斑和青筋的老巴掌。至今回味仍是甜甜的、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春节磕头有两个规矩或者忌讳,不能面对面磕头,不能在路上磕头。记得六、七岁的时候,还不能加入拜年队伍,而是由母亲领着的妇女儿童团队。在去后窑拜年途中跪拜了三婶,自以为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一定会赢得大人夸赞,尽管动作有些拖泥带水。没有想到却引来一片笑声,虽无恶意,从此以后知道了磕头是有规矩的。故乡是讲人情讲规矩的地方,人情大如山,规矩高于天。软规矩远远胜于单位里的铁制度。</p><p class="ql-block"> 春节遇见大雪,平添了浓郁的节日气氛,更挡不住磕头的脚步。家家户户按照传统习俗,自家院子清理完毕,出门清扫街道积雪,一直扫雪扫到下一户门廊,下一户又扫到下一户,一户一户坚持下去,全村大街小巷的积雪干干净净。同样村与村之间像户与户一样,一村接一村往下扫。愚公移山是搬山,扫雪是一种传统美德,子子孙孙扫下去,对于维系临里和谐、村落团结,社会安定能发挥一定的纽带作用。古人所说的路通人和正是这个理。不知“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诗做者作何感想。</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人生就像上了西去的列车,不管你动与不动它都在前行,坐地日行八万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辈被推上了长辈这个人生最高台阶。家族的最高台阶最高尊严也预示着是最无奈最孤独的时候。母亲八十四岁那年春节,接待完磕头大军快到午饭时分,母亲解下围裙说,我还有一个‘头’要磕,回来咱们就吃饭。就在那年的五月份,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给了我们一个月时间伺候,免得给子孙后代留下遗憾。</p><p class="ql-block"> 磕头没了对像,拜年去处何在?好在故乡的磕头拜年礼俗代代传承一棒接一棒。春节拜年磕头,古老的民族古老的传统,是维系家庭、家族及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护根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