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岁华录

一丁

腊月里，姑苏城。

护城河面浮着一层玻璃似的薄冰。站在吴门桥头，我呆呆地盘数着过往的乌篷船，“十九，二十……”。艄公的棉帽结满霜花，船头红泥炉子飘出酱方肉的香气，这是苏州城打的第一声年嗝。

平江路的青石板洇出水痕，像谁家孩子打翻的砚台。裁缝店阿婆支起竹绷绣"百子图"，银针挑起金线时，满屋子都在落太阳雨。我学着本地腌咸菜的方式，泡菜在塑料制的简易瓮缸里翻身，瓮口还沾着去岁桂花的魂魄。

山塘街的年市在冬至后忽然膨胀。酒酿饼的甜香与卤汁豆腐干的酱色在风中勾缠，油纸伞铺挂出满天彩霞。卖水仙头的老人用稻草捆扎鳞茎，说这是"凌波仙子裹金甲"。我抱着水仙，漫无目的游走，忽然有吴侬软语追上来："大伯，腊梅要伐？"回头望见卖花船正穿过圆拱桥，船头白梅映着碧水，竟分不清哪边是真花。

园子里的腊梅开得孤傲，不知谁在剪窗花，红纸屑落在青砖地，恍若洒了一地相思豆。听人说，老苏州过年要供"岁朝清供"：佛手如金，天竺果似火，水仙凌波，再佐以一方昆石。我案头的文竹却不肯屈就时令，依旧自顾自地绿着，像个固执的异乡人。

腊月廿三，北方小年，灶糖的甜腻漫过窗前。刚买的麦芽糖饼，状如满月，嵌着松子宛如斗星。"这是要糊灶王爷嘴的，"岳母笑眼弯成桥，"你独个儿在异乡，灶君更要替你多说好话。"我咬下糖饼时，黏稠的甜竟牵出儿时老家灶糖的记忆——原来所有乡愁都是同一种甜度。

寒山寺的钟声在年关变得稠密。香客们踩着薄霜拾级而上，黄墙映着赭红许愿带，像幅未干的水彩。我在廊下避雨，看老僧用苇秆写"福"字，墨汁在宣纸上漫漶，化作游动的蝌蚪。居士送来腊八粥，银杏果在粥里沉浮，恰似古钟上剥落的铜绿。

观前街的采芝斋排起长龙，酒酿饼与松子糖的香气织成网。穿织锦袄的姑娘们争购"元宝糖"，琥珀色的饴糖裹着玫瑰馅，咬开时涌出整个江南的春天。我在黄天源看师傅打年糕，木槌起落间，糯米团渐渐泛起珍珠色，忽然懂得何为"千锤百炼的温柔"。

除夕当日，细雨将粉墙黛瓦晕成水墨小品。妻邀我同贴"欢喜团"，糯米圆子粘在门楣，说是能网住整年的吉庆。水巷深处飘来评弹声，三弦切切如檐漏，唱的是《声声慢》。对岸人家在窗棂系红绸，绸角浸在河水里，仿佛游着一尾红鲤。

我独坐窗前，虎丘塔的轮廓在夜色中融化，唯剩檐角铜铃摇碎星光。玄妙观的祈福灯顺流而下，烛火在阊门码头拐个弯，竟流向渭河方向。子时爆竹骤响，满河碎红随波起伏，像谁打翻了胭脂匣子。微信群里，老家姐姐和弟弟纷纷晒出年夜大餐，有我最为钟爱的羊肉饺子，煞是馋人。我端起手边的美酒，与手机里的长安月色轻轻一碰。

年初一，西园寺的早钟惊起群鸽。香客们摩挲着五百罗汉找"慧眼"，我在廊下看小沙弥扫爆竹屑，竹帚过处，满地红雪沙沙低语。供桌上的青团还冒着热气，咬开豆沙馅，甜味里竟藏着淡淡的艾草苦，像极了异乡守岁的滋味。

乘船去山里塘，橹声搅碎倒影中的红灯笼。上岸时踩到鱼形年糕，船娘笑说这是"年年有余踩高跷"。此季节的蜡梅开得正好，暗香浮动中，忽闻孩童用苏州话唱："正月正，马兰头穿针引线勤..." 我跟着哼起《春节序曲》，南腔北调在古戏台上空缠绕，惊飞了檐角晒太阳的狸奴。

初五夜，网师园的灯影最是旖旎。走马灯转出十二金钗，琉璃盏映着池中残荷，倒似铁画银钩的瘦金体。猜灯谜的老先生指着我笑："这位先生，可知'吴门观雪'射何物？"我望着池面薄冰脱口："是云片糕！"满园哄笑中，他竟真的塞给我一包酥糖。

归途买得兔儿灯，竹骨绢面描着折枝梅。行至屋门前，忽见有人家在煮浮元子，青瓷碗里汤圆沉浮，如十五的满月跌落银河。"甜咸各半，就像人生。"我咬开芝麻馅的刹那，新搭的仿古戏台突然亮起灯，笙箫声里，恍见杜丽娘的水袖拂过苏州河的涟漪。

子夜风起，满城灯笼摇晃。我披着一身皎月回房，窗棂上凝结的夜露，正悄悄爬成春蚕食桑的纹路。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站在溢满昏黄灯光的窗棂前，我不由得发出感慨。

“莫非人已老？”

蓦然回首，一颗滚烫晶莹的泪珠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