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漫笔(之一)母亲的眼睛

中原酬唱集

贺中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正月初二是我的生日。人们都说一个人的生日其实是母亲的受难日。昨天的家庭庆筵之后,彻夜未眠,眼前晃动的全是母亲的身影。母亲活到96岁。今年是她老人家离开我们的第八个年头了。谨记此文,以作纪念。</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坐在斜阳里。一抹斜晖映照着她稀疏的白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妈,我给你照张相。”我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微微一笑,堆起一脸的皱纹,菊花般灿烂。岁月早已在她的脸上结网。细细的,密密的,连一点边角的空隙都不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今年95岁了。在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当中,数我跟母亲长得最像。眉眼,脸型,头发,连后脑勺都像。我端详着照片里的母亲,想象着我二十五年后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给母亲修脚。今天是我值班。为了照顾母亲,我们给她请了保姆,然后再将弟兄姊妹排上班,保证每天每时都有人在她身边。这双脚,是半解放脚,缠过,母亲当年嫌痛,拼命反抗,硬是不肯再缠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从小就倔得很。十一岁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当童工,虽然辛苦,但一个月能挣十五块大头,足足能换十五袋子面粉。她不怕干活苦累,但受不得欺负,有一次“拿摩温”(工头)硬要给她加活,她把工作服摔到地上,要回家不干了。那工头先自软下来,好言相劝,这才善罢。只因为她的接线头技术好,能干,一个人能看十几台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怎么好久不见你在报纸上写文章了?”母亲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咳,老了,没有激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扭过头来,用依然明净如当年的眼神定定地瞅着我,“老了?你除了这声叹息像,别的不像。”母亲扭过头去,又看着夕阳。“男人不能唉声叹气的,一叹穷三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要强了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直到如今,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我偎在母亲怀里跟她一起做“拉大锯”游戏的情景。“拉大锯,扯大槐,姥娘门前搭戏台。”母亲一边扯着我的手,一边做拉锯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搭戏台干嘛?唱戏啊!每个人不是都在人生的戏台上唱戏吗?只不过有的人唱得认真,有的人唱得敷衍罢了。这些话是母亲后来才对我说起的,那时我已经上中学了。说早了我也听不懂。能听懂的是她随口哼的那些儿歌。还有一首顺口溜我觉得充满风趣,挺能体现母亲的性格的:“嫚儿嫚儿快快扭,一扭扭到十八九。俺娘不给俺找婆家,俺就跟着干部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但她后来并没有嫁给干部,而是嫁给了我的父亲,东泰瓷器店的二掌柜的。后来也为此吃了一辈子的苦头,还影响了我们一家子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祥今年写的这个‘福’字比去年好,富态。”忽然,她指着中祥弟刚刚贴在墙上的那个“福”字,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们都惊诧母亲的眼力。她做过白内障手术,竟然恢复得如此之好。其实她没有上过学,但可以自个儿看报纸,这也是让人惊讶的事。关键是鉴赏能力还不低。“字跟人一样,不能歪鼻子斜眼的,还是周正一点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的眼神委实很好。有时候看电视,人家在上边讲话,她在底下也有评论:“这个人长相不好——奸臣相。过去当官很讲究长相的。耳大要有轮,嘴大要有唇。不能坏了规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贺家的规矩是很严的。母亲崇尚的是与人为善,与世无争。我们家曾在老东镇龙门路住了很长的时间。龙门路过去是青岛很有名的一条商业街,整条路都是前店后家的日用杂品店。我们打小也就跟着大人整日价搬进搬出的。上百家店铺,数我们家的生意好。我曾跟母亲探究过做生意的诀窍。母亲说:“诚信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说的没错。记得那日来了一个顾客,看中了一个洗衣盆,一摸口袋,钱不够。“你先拿回去,回头把钱送来就是了。”母亲说。“你放心?”那人说。“咳,有啥不放心的!”还有一次,一位顾客来买东西,正赶上下起雨来,走不了了。母亲拿出一把伞,让人家打回去了。第二天晴天以后,那人就把伞送回来了。后来这些人都成了老主顾。这些事,都是我亲眼所见的,那时候我虽然年龄还小,却记事儿了。而且那时的记忆,就像是石头上刻字,能记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母在,不远游。但我却一走八千里,一去十六年。高中刚毕业,正赶上青海建设兵团招人,母亲亲手拿着户口簿领我到街道办事处报的名。街道办的老主任偷偷对母亲说:“别让你儿子去了,等这一批走了,就给他安排工作。”“不,让他去吧,奔个前程。”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坚定不移的神情。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的耳边就会响起那支熟悉的歌儿:“母亲送儿打东洋------”十六年后,我从那个蛮荒的地方归来,忽然发现母亲那双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姐姐告诉我,自打我走后,母亲天天以泪洗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但我从来也没听她说一个“悔”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去高原的那一年,母亲才四十三岁,我返城回来她正好六十岁。我是顶替她回来的。要强的母亲五十岁时又去干家属工,整整十年。“熬了个劳保,顶了个儿子回来。值。”她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半闭着眼,任我用修脚刀轻轻地修着她那双半解放脚。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她不再絮絮叨叨地说她五六岁就跟着大人从平度老家来青岛的事儿了;也不再说她九岁就去纱厂验工,人家嫌她长得矮,她便在鞋子里垫上棉花,然后偷偷踮起脚跟的事儿了;也不再说她十七岁结婚,嫁给了一个大自己十五岁的男人的事了;甚至也不再说当年一手拿着户口簿,一手拽着我到办事处报名的事儿了。那微微眯缝的眼睛里,晃动着的是渐行渐远的岁月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乌克兰那边现在还打仗吗?”忽然她问。“嗯。”“还是他们自家人跟自家人打?”“嗯。”我愕然。只有诺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咳!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打来打去,遭罪的还是老百姓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舒了一口气,又眯起眼睛来,任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自注:“乌克兰那边”说的是发生于2014年的乌克兰内战,不是指后来的“俄乌战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诗为记:</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岁月回眸(之七十二)</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七律 深宵忆母</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深宵何处唤儿名?</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梦里萦回慈母声。</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屡为叮咛听细语,</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常因远别识亲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难酬寸草三春暖,</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留得心泉一脉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欲诉相思忽溅泪,</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披衣起坐到天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用下平八庚)</span></p> <p class="ql-block">此视频为AI根据照片生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