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1979盐仓（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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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书为友

中学三年我和祖母在故乡小镇盐仓生活，那时没有留守儿童这一名词，而我就是一个标准留守儿童，我的父母兄弟不在身边，在遥远的新疆哈密 ，由于缺少同龄玩伴，我回家经常是一个人，形单影只。

上了初中后，学校有一个小的图书室，一个女老师负责借书，我放学了就去借书看，她是我们本家的亲戚，离婚了带一个孩子，我一边帮她看孩子，一边看书。

图书室里有两三百本书，文学类的，还有历史人文方面的书籍，有几本农业种植方面的书，另外一些农业工业等政治宣传册。

76年夏天上初中，还没有改革开放，长篇小说都是讲高大全革命形象，《西沙儿女》，《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金光大道》，《艳阳天》我全看完了，后来看了《青春之歌》，《家》《春》《秋》，《上海的早晨》。有一次在同学家，同学的爸爸在看《红楼梦》，这在当时是禁书，我让同学偷偷拿给我看两天，她爸爸知道了，大惊失色，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看这样的书，他问我，你能看懂吗？我张口就说“偷的梨花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让他女儿和我玩了。

初二上历史课，我挺感兴趣的，发现了一套林汉达主编的《上下五千年》，一下子喜欢上历史，坐在书架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的如痴如醉，我在12-13岁的时候就知道历史宛如一条大河，蜿蜒曲折，朝代兴衰，连绵不绝，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初三的时候，我上海叔叔给了我一部收音机，我欣喜若狂，每天晚上听故事，听新闻，我抱着收音机睡觉，感觉现实生活没有那么寂寞，也特别向往外面的世界。

后来看了《西游记》，这本书对我的影响也挺大的，这个世界是形形色色的，很多妖魔鬼怪的存在超出常理，实际上人的世界也是极其复杂的，人心难测，但又有其规律，所谓一物降一物，所以唐僧取经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凡成大器者都要历经磨难。

因为看书多我在同龄孩子中显现出不一样的气质，我们女孩子跳皮筋，会念一些编好的儿歌，我经常会现跳现编，去同学家玩，讲一件事，用成语多，出口成章，乡下人觉得我咬文嚼字的，不耐烦，有一次我同学的妈妈问我，昨晚谁谁谁家媳妇生的男孩女孩？我竟然来了一句：再过18年，又是一个小白茹。这是林海雪原里的一句话，气的同学妈妈拿着笤帚把我打出来了。我挺生气的，心想没有文化的人实在是粗鲁。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我迟早会离开这里！

那时我们学校要学工学农，学农就要去海边赶海，我们要体验渔民出海的辛苦，早起走在海堤大坝上，看晨光熹微，霞光初照，渔民开船出海，待夕阳落日，渔船满载鱼虾而归，晚霞红似火，自然界的美景在我大脑里生成很多优美的词汇，形容大海的浩瀚苍茫，广阔无垠，我会长久的看着海边的芦苇荡，夏日里芦苇一丛一丛，伴随着海风绿的层层叠叠，情深似海……我第一次感觉到自然的美景能够倒映在人的内心世界，大海是那么宽广，天空是那么无边无际，我的未来也是广阔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我把我脑海中的情景写入作文，放学时老师就问我，天黑了就天黑了为什么写夜幕快降临了？看个海上落日，你能写一页纸，我说我从书上看，我的作文形容词特别多。

因为我爱看书，有很多关于我的笑话，春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边走边看，被同学笑称书痴，还有一次捧着一本书在校园里走，一头撞在树上，被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看到了，她就在全班拿我这件事情说笑。我最早的生理卫生知识也是在图书馆架子下面的一本书里看来的，那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讲如何接生的？顺便讲女人是怎么怀孕？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后，经过40周的孕育，孩子就可以足月出生，书上的有些插图，看的我面红耳赤，我总算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感觉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但忍不住的去翻这本书，翻完以后原样摆好，仿佛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那是我14岁的夏天，自己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突然开窍了，开始注意身边的同学，发现有的男女生之间不说话了，而女生聚在一起就说男生如何如何？

79年夏天父亲来信让我开好转学证，准备去哈密读高中，我的心一下子飞向远方，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父母会回来接我，从小游离在家庭之外，太渴望有父母兄弟的家，另一方面又觉得我自由自在日子就要结束了，从小学开始就没有人管过我的学习，回到父母身边肯定要被管理，内心也是忐忑的。

那个暑假是我一直在等父母回来接我，我到学校把借的最后一本书还到图书室，那是张抗抗的长篇小说《分界线》，老师开玩笑说你和你父母长期不在一起，你回去了就知道什么是分界线，那时年少不懂生活的复杂，只想着离乡后不可能再回来，这个图书室终将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有点留恋，我帮她把书重新排了一边，看到里面还是有一些我没有看过的书，目光从书架上扫过，感觉这三年时光非常漫长，从12岁到15岁，豆蔻年华，我上学干活，照顾祖母，家里家外，但无论在做什么，我都在包里藏着一本书，我有一个现实的世界，有一个书中的世界，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的答案，在书中会给我启发。初三的时候老师不准我看闲书，薄一点的书卷起来藏着裤兜里，还书的时候，这些书角都是卷起来的，这让我想起这本书是在什么地方看的，书中的内容在我脑海里呈现 ，一张张画面纷至沓来，就像一本书哗啦啦在面前翻过。

初中三年我一共看了两百多本书，按照现在的阅读量，一个中学生三年看两百多本书，说多，其实也没那么多，但在76-79年，虽然刚恢复高考，与我同龄的同学基本上不读课本以外的书，我除了课本之外，还读了那么多闲书，的确也不能算少。我不禁感慨，这么多文字在我的脑海中逗留过，它们原来的故事被我排列组合成无数个新的故事场景，这些故事是我少女懵懂的情怀，有对家的向往 ，对父母兄弟的亲情归属，以及对祖母，同学和故乡这片土地的眷恋，如早春二月枝头的花苞，孕育着对未来生活的期望，这其中大部分的故事是父母回来接我，我总算有了一家 ，不再是寄放在老家乡下的那个野蛮生长的小女孩。

那时没有想过阅读对未来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如果那三年的我完全没有读过这些书，那个“我”是成不了现在的“我”，我两年后也不可能顺利考上大学。成年之后回首这段往事，感慨万千，一个人无论年纪多大，身在何方，现实总会令我们感到无奈和困惑，幸运的是在我生命的早期有一间图书室， 让我找到了一条捷径，通过阅读来发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打破自身桎梏，从而拓宽生命的边界。

我父母终究没有来接我，而是把我交代给一个远房亲戚，她也在哈密，在开学前的一周才离开家乡，踏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