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文/姚文彬

文质彬彬

下午看了莫言老师写的过年，他们山东人过年从吃腊八粥开始（十二月初八），看来看去发现他们北方人过年就是一碗饺子，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一碗饺子。想想我的童年跟今日相比虽然有点水深火热，但跟莫言老师的童年相比还是有可歌可泣的地方。

那时候我家不算富裕，可是跟邻居相比还是有令人羡慕的地方。我爸种田，我爷爷是国营建筑公司砖瓦厂的技术员，大师傅，除了有饭吃，同时还有点小钱可以买油盐酱醋和添置新衣，所以过年是我童年最盼望的日子，也是我奶奶翘首以望的佳节（因为长期在外的爷爷，又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咱们福建可算是地道的南方。咱们过年跟北方比好像复杂了好多，也丰盛了不少，我们腊月二十多才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腊八粥我们也吃，但吃粥我们不算过年。

那个年代，咱们农村每家每户几乎都养猪积肥又赚猪肉吃。我奶奶是养猪高手，每年年终都有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陪我们过年。

大约是小年前的某个日子，奶奶会约好大队里的屠宰人员，煮好几大窝沸水，泪眼汪汪地摸着自己朝夕相处的肥猪与它道别。

那时候杀猪活是个肥缺，基本是大队里的秘书、财务人员等有点权势的人兼职。他们个个身手不凡，两人一组一个师傅一个副手，一个早上能宰杀十几头猪。每家的年猪处理完都要顺便请两个师傅吃个点心

我最盼望这顿点心，因为它是一年当中第一次开荤。屠宰师傅会把猪腹腔里两条没有骨头的里脊肉（柳肉）划下来扔给奶奶说“这肉最嫩，快拿去煮点心吧！”。

这顿点心最好吃的是猪血炒粉干，还有猪肉滑、煎蛋，我那大方手脚又麻利的奶奶会趁早捧着热乎乎的点心送给邻居分享。

农历二十四小年，咱们家每年都得“扫堂”。从清早开始全家都忙，奶奶叫我去山上砍一把小青竹回来叫爸爸绑在长竹竿上做扫把。这扫把几乎是万能的工具，许多高不可攀的蜘蛛网、陈年灰尘，鸟窝被这扫把一扫就灰飞烟灭不见踪影。母亲洗地板，洗被套，洗桌椅几乎也是在这天完成。

爷爷也差不多在这一天从城里回来。我时常在老家的河边等待爷爷的归来。

爷爷的回来会带来许多令人神往的年货:他的小扁担两头往往前头挑几头鲜鱼，后头的小竹篮里盛着芹菜、蒜子、墨鱼、鳗干、蛏干、淡菜……，当然更可喜的是爷爷带回可亲的笑脸，满肚子好听的故事。

小年我们孩子最关心的是吃，比如什么水果，什么糕点短缺我们会给当家的奶奶索取。买灶神贴纸，买香线，香烛，我们不放心上感觉这是可有可无的玩意。

但有一种东西咱们孩子特别在意，那就是鞭炮！小的是瓜子炮，大的是双响鞭炮。

放鞭炮最刺激，小鞭炮单个拆下用牙齿咬着它的屁股在嘴里放，啪的一声满脸是灰，嘴唇麻木，睁开双眼神气地看看身边的伙伴感觉自己是个临危不惧的大英雄；

大的双响炮用食指、拇指轻轻竖捏着，点着引线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嘭一声，感觉双指许久都失去感觉，好像自己又是一个高大的英雄再世了。

年夜饭总是大碗的青草大补大块肉做主食，孩子们至少有一把什么大腿外加几块各色大肉，炒粿炒面只有一大碗放中间供大家添饱。

晚饭后清理灶台，摆上甘蔗，橘子，柚子，老鼠仔，麻酥，柳花，焙苏，甜豆……， 随后奶奶嘱咐我洗手，带上瓜子炮和双响鞭炮到大门口逐一燃放。这是告诉灶神:我家准备好了请您老人家来就餐吧 ，希望他老人家到时候上天多给我家说好话，让咱们家来年万事大吉心想事成

燃放完鞭炮回厨房看见爷爷奶奶或者是父亲在灶前，毕恭毕敬，俯首下跪，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不觉有点好笑，锅灶是砖石泥巴做得，不是活的东西有什么好拜的。我知道，我家的日子好坏跟神明没有关系，只要有好吃的多吃点，好干的活多干点日子就会好。

祭灶的时候，我们全家在摆满美食的炉灶前沉默许久，大概是请灶神多多用餐，口水爆满的我，这段时间感觉有一万年之久，好像是过了多少个地质年代。大约是一炷香的功夫，奶奶一声令下说可以开动了，咱们几个孩子如饿狼扑食……

过小年，我们家孩子喝点小酒不会挨骂的。我们孩子邀请孩子的伙伴，大人邀请大人的伙伴轮流到各家去猛吃猛喝。

小年的夜晚大约要闹到半夜，所有好酒的人几乎都喝得酩酊大醉，个别酒鬼，闹酒疯特别好玩，孩子们都想听他们说酒话，讲自己跟那个嫂子，哪个婶婶鬼混的秘密，想看他们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熊样。

小年过完到除夕，还有好几天，这段时间大人孩子还有几件很紧要的事要做，那就是”送寿”，做肉丸子，炊年糕，舂白粿。

送寿”这活我是很愿意干的，一来做寿的不是喊舅公就是喊舅舅，不是奶奶的兄弟就是母亲的兄弟，都是再亲不过的长辈，除了有好吃的炒粉干和煎蛋，还有小红包收归私囊。

村里的宗亲做寿，送几包线面或者几个鸡蛋什么的就完事，远路的亲戚非得挑上一小担子专程去送一回不可。这担子里，通常有一个大猪脚，几包线面，一卷鳗干，两头活草鱼，一个镜框，如果是舅舅、舅公什么的话还要有一两件做衣服的布料、或者是用来悬挂的布轴、毛毡。

那时候送寿，通常就是个例行的礼节，仪式感很浓，如果不是丈母娘等特别尊贵人一般什么都不收，或者就收两包线面。一个猪蹄一般都是转了一大圈去了好几家还完好无损，我们本地都把这种猪蹄叫”柴猪蹄“，做好看的。

做肉丸子。肉丸子有两种，一种用米粉加红糖

在锅里一边煮一边搅，等熟透拿出来搓成丸子放竹匾降温即可。这种肉丸子没有加肉，可以加热吃也可以常温拿几个放口袋当零食。

另一种肉丸子比较难做，但很可口。材料是光饼切碎，加五花肉沫，加面粉，加葱米，再加适量温水搅拌成一定粘合度用手搓成五六公分的丸子，放蒸床蒸熟即可。这种肉丸子不甜但很香很油腻很可口。

炊年糕。在许多种年糕里比较好吃的是千层糕，说千层其实只有七八层。这种年糕是用米浆在四方的蒸床分七八次蒸完，一次放一瓢米浆散开后大约有五六毫米厚，蒸熟了再来一层，如此反复最终把米浆用光。如果加点白糖和肥肉沫那在好吃不过。

舂白粿，白粿最难做，它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力气。做白粿的米土话叫”粳米“铜米”或叫“粟子”，它的粘度介于大米与糯米之间，是舂白粿的特定材料。

做白粿的铜米需要预先浸泡，然后沥干水分放饭甄炊熟，放到舂臼用一米来长十五公分许的红木大锤粗粗舂一遍，再拿回来捏成薄片放饭甄再蒸一回，再放到舂臼再狠狠舂一遍就大功告成了。拿回来用粿印印好放竹匾凉着待用。

舂白粿是很考验体力的活，那个木锤五六十斤重一般人是举不起来的。做十几斤白粿起码需要两个大力士轮流捶打。

白粿一般家庭过年都做好几十斤铜米，吃不完就放在大陶盆加入清水或者打包直接沉入水井可以保鲜不变质，需要的时候要吃多少就取多少。

除夕前几天，我家父亲也忙得不可开交。集体化时的生产队，年前许多账目都要结算分红，都是一群认不得几个字的农业社社员在琢磨，那几条账目都得算上好几天甚至半个月。

到除夕也是结算兑现的时刻，谁家欠钱，谁家余钱已经一清二楚，这时候要把哪家的谷子拿出来抵债，再把这谷子还给哪家抵钱，兑现在紧张滴进行着。

此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劳力足的家庭总是盈余，收现钱或者收谷物；劳力少的家庭总是亏欠，要么粮食被扣留被拿去抵债，要么写欠条画押背债务。

生产队骨干除夕夜扛着大称，挑着大竹莱走家窜户要折腾到午夜时分。

除夕夜，男人们忙着村里结算账目，女主人则忙在厨房，处理、安顿年货。

除夕夜奶奶有一件事特别关心，那就是“含火种”，含火种是在炉灶前有个临时储存炉灰的”火窝”靠墙一边插一根十几二十公分大，五六十长的干木头，旁边堆上烧红的木炭，然后让头木头慢慢燃烧保持火种绵绵不断。

除夕夜爷爷也有一件事特别在意，那就是“添钉”。爷爷叫我做帮手拿着铁锤铁钉到二楼，在几个仓间找位置钉上一大把铁钉。据说每年除夕“加钉”就会人丁兴旺。

我奶奶不仅是个养猪能手，还是个不学自通的好厨师，邻居婚丧嫁娶，叫她煮个七八桌菜没问题。我家过年都要吃大半头猪。猪的全部内脏，大猪蹄，大猪头、猪尾、板油、花油全部留下。

除夕一整天，奶奶打着围裙，挽起袖子，呼爷爷劈柴，唤爸爸砍肉，叫我帮助添柴加火，忙得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充满年味。

除夕夜之前，奶奶有许多事需要亲自打理。宰两三头鸡，两三头鸭，两三头兔子，杀鸡宰鸭时心软的奶奶总是先念念有词地说“做鸡做鸭，该杀该割”，好像这么一说她优雅的暴行也就心安理得了。做完鸡鸭鹅兔子肉，配上大肠塞糯米、猪脚、猪排，再用爷爷上山挖掘的青草药，煮一大锅青草药膳准备做年夜饭，剩下的鸡鸭鹅兔子肉、猪肉等奶奶会分门别类，精心搭配用大号锡锅，大号陶钵，装十几钵开始正式“炖冻”。

冻，是咱们南方冬天的一种通用美食，用猪肉，鸭肉，或者鲜鱼用酒糟或者红酒加重盐清煮，凉了就凝结成色泽犹如红宝石般、鲜嫩可口的美食，它春冬不用加热可随时享用。

“冻”是我们南方人过年的重量级珍藏，如果碗里减少了可从大锅大钵里舀几勺添加即可。

除夕夜奶奶说不能睡得太早，睡越晚越长寿，还要求我们全家每人必须洗澡，说男的不洗澡后世就会变成公猪，女的不洗澡后世就会变成母猪，

为了不至于后世变成公猪母猪我们全家都老老实实地从头到尾去清洗个遍。

为了打发漫长的除夕夜，我都是找小我两岁的发小下翻翻棋。大约到了午夜时分奶奶喊我们吃夜宵，这夜宵是一碗肉汤线面，也叫长寿面。

这种线面是我们古田特产，是用很多盐巴和面发酵，用手工拉成比头发丝还细的面线，我们都叫它“线面”，因为它特别长，据说吃了会长命百岁，永葆青春。

大年初一，我几乎都是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大清早奶奶要我把手洗干净，点上蜡烛，插在厅头桌的烛台上，再点上一把香，厅头正中的香炉插几根，门前两边砖缝插它几根，接着就开始放鞭炮了。

鞭炮每次放三个，叫“三响”，其实是六响，每个鞭炮会响两次，一头向下炸开升空在空中又炸开响一回，听起来是“嘭！叭！”两声。

我们家鞭炮是放三天，初一初二初三三天，每天早中晚放三次，共九次一次都不能少。

正月初一开始，我们家餐桌上基本都有三排美食大约有八九个菜，里面两排是凉菜，是各种美食凝结成凝胶状的“肉冻”和咸菜，前两排是热食青菜与肉汤。过年的主食是炒面与炒粿，米饭煮点放在一边好几天都原封不动。

那么多肉食，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奶奶自有好办法打理这些。远在几个月前奶奶就吩咐我去山上砍些木头，拉回家锯成小段，劈成柴片一圈圈磊成小木塔放二楼晾干，用来她年后做炖肉保鲜的柴火。

在奶奶的心里，能干的好女人是有能耐把过年剩下的肉冻保存到农历五月端午节才算有本事。那时候，年后还有寒意的许多夜晚，我都是陪着奶奶在灶前添火，看炖肉的袅袅蒸汽，听磕磕跳动的锅盆撞击声度过的。当然贪吃的我，免不了从热气腾腾的大陶罐盆中捞取美食。

过年咱们熊孩子通常都伪装成了乖孩子。奶奶说过年不能骂人，不能吵架说脏话，骂人吵架说脏话来年会不吉利，为了来年的吉利我还是优雅了许多日子。

我们家过年要求孩子们不骂人不吵架即可，不需说什么好话以图吉利。可有的家长想凭着孩子平时的口头禅，想来个点石成金，制造好话以图吉利。

据说有一家主妇，煮米饭时常有许多带壳的谷子参和其中，孩子时常说，”妈妈，谷子怎么这么多啊？”。

母亲希望大年初一孩子继续说这样的话，以图来年谷子丰收，于是大年初一就往米饭里多加了谷子，大年初一孩子一看碗里都是谷子，就说“妈妈，今年米饭怎么都不见了？”哈哈真是弄巧成拙了。

过年除了美食还有令人心动的新衣，我的新衣都是奶奶帮助张罗，这些衣服是用布票按定量去百货买的，极其珍贵。我过年穿几天奶奶就收起来不让再穿，得等有节日或做客时再穿。

一般是小节日忘了穿，做客又没几个机会，等到年终再拿出来穿，发现衣服太小扣不起来，裤子太短拉不上去了。我埋怨奶奶小气，奶奶又埋怨我长的太快。

过年我们穷孩子，压岁钱大都只有一毛五到两毛。尽管钱不多我们还会结伴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玩一天。去百货商店看商品，去心动，去幻想，去做梦。那球拍，钢笔，小提琴，手风琴，甚至整个百货商店的商品都想要！

我们大年初一最奢侈的零食是甘蔗、是糖果，甘蔗五分钱可以买一大段咬得你牙酸嘴疼，，一毛钱糖果可以买十个，含得你嘴黏口燥，舌头都生泡。

过年还有好玩的就是观看老大人跳绳，打篮球，打扑克，赌钱，尤其赌钱最热闹，一张桌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群，随着骰子的打开，时不时传出震耳欲聋吆喝声。一个黑压压的人塔随着桌面的输赢时而散开时而聚拢。

虽然过年好玩，可是我家的年是不长的，因为我天生是干活的命，年纪小小什么活都干得有板有眼，父亲是挺喜欢用我这个马车的。

大年初二年味正浓父亲就安排我去干活了，要么是修理家里猪圈，粪寮，围墙，要么就新盖个小土屋什么的，要么就要我跟他一起挑起人粪尿下田去浇麦子，反正过年这段日子我父亲是不愿让我白白闲着的。

虽然过年我时常被父亲逮着干活，但浓厚的年味还在乡村继续进行。村里的人一般都妥妥滴在家玩三四天，或搓麻将或甩扑克，到初五初六就要忙着去拜寿吃寿宴了。吃寿宴是件再开心不过的事，给寿星随便拜几下或者点个头就大吃一顿还拿大红包，真是爽歪歪了。

正月初一到十五每个村庄还有一件无比隆重的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就是庙会。

每个乡村都有一座祠堂和一座安置本地神明的神殿，庙会一般是在神殿进行，我们村的庙会是在“广堂殿”进行。庙会是体现每个乡村综合实力的民俗活动，每个村为了整个乡村的面子决不含糊，村里的当家人很早就提前准备好一切软硬件。

我们村的庙会活动是安排在正月十三，这一天天没亮全村男女老少分成许多组，穿着各色艳丽服装，举幡旗、抬神像，吹鸣角，载歌载舞浩浩荡荡走十几公里到临水宫请香纳福。

中午回来全村男女老少集中广堂殿，摆开几十桌宴席大吃大喝，大喊大闹一番。

庙会一结束，年，接近尾声了。

到正月十五我都感觉干了大半年的活，这一天大家特地正儿八经地玩一天，再放一天鞭炮，再吃一天美食，年就这么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