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诗词档案集》后记

新月

<p class="ql-block">  很惭愧,在父亲《走进白鹿原》出版时,在小说《鲸鱼沟》出版时,在父亲主编的《蓝田县志》出版时…… 在太多时候,都想着要写一写我的父亲,但都抬笔又放 下来。 自省之后觉得有三个重要原因:一是觉得我这小气家家的文字,去追随或者评说父亲那种历史的、文化的、考证的文字,实在是相差甚远,力度飘忽;还有一点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我竟然总是忙到经常被 父母亲心疼理解却不自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无论父 亲一辈子被外界称为蓝田的老掌故,作家,文化名人…… 但在我心里,他只是我的老爸,是宠我爱我的老爸,而我也只是他的女儿,是父亲说的“等我退休了要好好写 写我的小女儿 ”的那个“ 巴巴娃 ”。我在坚守这安全而纯 粹的家庭角色和关系。这两年来,父亲开始整理他的文 集,如《白鹿原文集》《白鹿原文学风情集》《卞寿堂作 品评论集》《诗词档案集》《业务工作文集》等。在帮忙 给父亲整理和联系印刷《诗词档案集》的过程中,我发 现自己内心有了变化,那就是我得用一个更完整的视角来看我的父亲,看他的文字,看他的人格,这是走出父女感情之外的社会化的认知和尊重。</p><p class="ql-block"> 上周农历初四,回到父母家,看着父亲依然在整理 修改,母亲在沙发上悄悄对我说:“你爸整天写那么多字, 整理那么多本书,这要花多少钱,一天天忙的对身体也 不好。”</p><p class="ql-block"> 这次我得支持我爸。</p><p class="ql-block"> 我深深地理解父亲专注了一辈子文字,专注了一辈子文化研究,这一个个方块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就像父亲在《诗词档案集》《自序》里所写的“在整理书箧的过程中,陆续从那些破烂纸张中发现了过去留 下的一些诗词手稿 ”,意味着这些诗词、文集、评论集、 作品集是多年以来父亲当时不经意的有感而发但过后再拾的心动感动;</p><p class="ql-block"> 就像父亲在《自序》里面所写的“ 既然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保留记录,以存留当时的真实情况,所以就尽量 保持原样。”意味着已近耄耋之年的父亲是在回顾文字, 也是在真诚地回顾一生走过的高高低低,来来回回……</p><p class="ql-block"> 就像父亲在《自序》里说:“我不是诗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啊,父亲的职业是什么?我常常跟别人讲起我的 父亲,都说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职业不是作家,却点点滴滴写了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是画家,却十多岁就开始靠着给人画像和后 来画毛主席像为全家谋生,一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画的牡丹图修复后挂在客厅依然美艳;</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是医生,却在卫生部门工作多年,且家里人 大大小小的病都靠着父亲那个黄桌子最左边小抽屉中的 瓶瓶罐罐来解决;</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是官场达人,却在看到几孔窑洞中的档案发 霉时,凭一己之力,千里迢迢去北京找人争取资金,生生为我贫穷的故乡蓝田县建起了档案大楼。</p><p class="ql-block"> 翻过诗词集页页篇篇,似乎看到属于父亲一生的时 光光影:父亲的一生在多种职业中留下奋斗印迹,在多 种社会角色中转换,每一种工作都热爱,兢兢业业干出成绩,每一种角色都善良而真诚,为身边的人或白鹿原 这片故乡热土带去他的支持和温暖。这些,仅从这本《诗 词档案集》中,就可窥得一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春光梦想的终南少年——</p><p class="ql-block"> “春光书画家,心神驰辋川。”从诗集来看,父亲留存下来的第一首诗写于 1963 年,那时的父亲仅 19 岁。 也就是那年,父亲考上了西安美院附中,但却因为几年前爷爷去世时,借信用社 60 元贷款未还,家中没有男劳动力,录取通知被管区扣押丧失了深造机会。其实父亲 从 16 岁就开始写作,18 岁时就在大队做宣传,带领青年办展览,演节目,还当过文艺团长,青年突击队长,政治队长等。用现在的话说,那时的父亲是带着光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心中时时有诗。在那 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在吃不饱肚子的父亲心里,却一直种着一个书画家的梦。我家在 1982 年盖的房子,由于在村边最南,离鲸鱼沟岸不远,面对终南山,父亲便在 大门上面的门楣处,用蓝色砖块刻了4 个字嵌在上面。 上面没有写“人勤春早 ”“耕读传家 ”之类的俗成用词, 而是“终南映秀 ”四个大字。小时候我抬着头使劲辨认那四个稍显模糊的字,心生奇怪,为什么我家的字和邻居家的都不一样?现在再想,那代表了父亲,一个终南少年倔强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镌刻时代印记的工作痴——</p><p class="ql-block"> 诗集中唯一一处运用“对口快板 ”的表现形式,原是为《送瘟神报》写。创作要服务现实生活,顺应时代。那时父亲负责陕南宣传和防疫工作,采用了快板这种喜闻乐见的形式,向更多人普及爱国卫生运动。</p><p class="ql-block"> 我常听父亲提起在“ 阳安线 ”那几年的经历,其实 就是 1970 至 1972 年间的工作经历。那时的父亲以铁路 工人,风钻工人等为创作内容,持续表达对三线建设工 地的感受。“风钻声吼 ”是那个时代祖国建设的主旋律, “传染病 ”是贫穷和落后的印记,而《采药》诗篇,则是一个防疫人员“把医 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的具体行动。那张在石泉县山上采风画画的照片以及那首诗,是父亲从小的理想和期盼美好、服务时代的真情流露。</p><p class="ql-block"> 父母亲还说过这样一件事:哥哥 1969 年出生时农村 十分贫穷,加上父亲常不在家,家境更加艰难。父亲去阳安线的时候,一周岁的哥哥已经会走路了。但当父亲半年后回家探亲时,哥反而只会在地上爬行,怎么也站不起来,婴儿期的哥将炕与锅头之间的矮土墙啃掉了一大块……这是极度的食物缺乏导致的营养缺乏。每每提及此事,父亲就极其伤心负疚。</p><p class="ql-block"> 1986 年前后,印象中的父亲很少回家,母亲忙于生计。冬天西风卷着好大的雪啊,夏天<span style="font-size:18px;">雷声轰鸣好大的雨啊,</span> 早早上学5岁的我跟在姐姐后面上学下学,一公里的上学路遥遥不可及,走不动啊,哭了一路。</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对于幼小的我们来说,极端天气下那一公里的上学之路是真的难走,心中的失落也是真的有。 一个父亲,要去追求梦想,要去开拓事业,要去履行时代与家国之事,在那个交通与信息不畅通的年代,他是难以兼顾的。但是父亲用他的行动在我们兄妹三个心中树起了做事和做人的榜样,这是任何力量难以替代的。 后来父亲经常说:“让孩子在小时候受些苦是他们中终生的财富。”其实我们知道,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也有无奈在里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浩瀚的家乡情怀里的老掌故——</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只有跳出了眼前的视野回望当下,才会在“日用而不觉 ”中感受美,发掘美,表达美。“终南之秀钟蓝田”是父亲 1986 年写的《蓝田美》的开始一句,这是一首赞美家乡的诗,也开启了父亲这位“蓝田老掌故 ” 对蓝田的研究。《登原坡》《访白鹿洞》等均以不同的视角倾聚对家乡白鹿原的情怀;《蓝田玉》《鲸鱼沟八景》《中国西安蓝田首届美玉美食节》贺诗,还有发表在《作家文摘》的《蓝田赋》,都是父亲以一个爱家乡的文人身份, 为故乡蓝田的发展所尽之力。</p><p class="ql-block"> 用文字书写家乡。父亲爱白鹿原这片土地,是真的热爱。“白鹿原 ”是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鲸鱼沟是父亲从小摸打滚爬的去处。父亲从蓝田县档案局长退休后, 开始了他长达数年的专著《走进白鹿原》和长篇小说《鲸鱼沟》的创作。那些日子,不,那些年,每每周末我回到蓝新村二楼,看到的永远是母亲在厨房做着可口的饭菜,而父亲则在狭仄的房子中那张红漆斑驳的桌子上伏案写作,一沓稿纸,一支钢笔,一副眼镜,一个填满烟蒂的烟灰缸,一摞我看不懂的各种史料,“五大样 ”伴随 着父亲几千个日日夜夜。那时候母亲常常会为父亲熬夜写书但却不愿意“下楼转转 ”而有意见,母亲的焦灼来 自担心父亲的身体,父亲的愉悦却来自沉浸在写作之中。 ——那时,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路遥呕心沥血的《早晨从中午开始》。</p><p class="ql-block"> 2017年 7 月,父亲的《走进白鹿原》在蓝田县民俗文化村一棵大槐树下举行签名售书仪式。那天,全家人、 亲朋好友、很多游客,还有我的一些学生都去参加了仪式。民俗村的领 导不时送水慰问,诸多企业老总送来水果。父亲捧着鲜花,亲切地和读者交谈,合影留念,社会读者对作品表示高度认可。夏日的阳光透过大槐树繁茂的枝叶洒在一摞摞书上,洒在父亲的脸上,父亲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p><p class="ql-block"> 撰联书对。随着社会影响力的不断增大,随着父亲被聘请为电视剧《白鹿原》《那年花开月正圆》等剧本的民俗顾问,随着中央电视台、陕西电视台、湖南电视台和中央地方各类媒体的采访,父亲的“粉丝 ”量越来越多。 大学、文化部门邀做讲座论坛,本县及西安地区经常有人请他题字作联,当然许多人都被父亲以“不懂书法 ” 为由拒绝,但还是题写了一些诗词对联。诗集中收录的一部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p><p class="ql-block"> 担任县志主编。十年磨一剑,十年编一志。看到父 亲在诗集中《蓝田县志》出版发行时写的记录,眼前似乎又出现了父亲那艰辛的身影:退休后的20 年中,父亲实际是退而不休,他相继被返聘编党史,修县志,天天按时上班,风雨无阻。编史撰志和其他写作不同,县志编写不能快意江湖,那可是需要海量资料支撑,更需要谨慎录记。父亲是做了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 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 家庭家族和村里的主心骨——</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我们家的主心骨。1994 年之后,父亲的诗集内容中逐渐出现了家庭琐事。妻子、儿子、女儿、孙 子,邻家乡里,甚至是家里养了 8 年的那只小乌龟,阳台种植的各种花草果蔬,都成为他的书写对象。</p><p class="ql-block"> 2018 年冬天,我和好友、父亲母亲一同去流峪飞峡爬山赏雪,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仅容单人的陡峭台阶让母亲畏而却步,在父亲一路鼓励扶帮下,母亲不仅和我们 一同愉快赏景,而且脚步轻快。直到下山后坐上了车, 母亲突然猛发虚汗,脸色发白。我们这才明白母亲其实是为了不扫父亲和大家的兴致才上的山。那 一刻,父亲搂着母亲,不停地搓手安慰,按压穴位,很快地母亲就好起来。回西安的路上,好友无比感慨地对我说:“真羡慕你们一家人之间的感情啊!”本来早已习 以为常的我也突然发现:父亲和母亲用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给了我们一个久久依恋的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是我们家族的主心骨。父亲在兄弟姊妹 5 人 中排行老二,因老大是姑妈,所以父亲又是家族中实际的老大。大事小情都在父亲牵头中互相商议,和睦相处。 有时免不了出现些磕磕碰碰,但总在父亲“不要计较, 都是一家人 ”中得到化解。6 年前起,父亲兄弟姐妹 5 家人轮流主事过年。避免了繁文 缛节,也使全家几十个人又能紧紧依偎在一起,举箸碰杯,互诉衷肠,合影留念,其乐融融,幸福绵长。</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是村里的主心骨。我们村大多数都姓卞。卞 姓本少,所以这个村子的卞姓人更显亲密。在父亲的大 家族里,很多我们的堂兄堂姐,有事没事常常来找父亲, 家长里短,评理协调,父亲也总是站在公平公正、温良 恭俭的角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谁家娶媳妇、送闺女,得了大胖小子,父亲和母亲不顾年纪已大,一定要克服困难前去参加。父亲常说:“这不是一顿饭的事情, 这是对人的尊重,是乡情的体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于 1944 年农历五月,现在马上就是2024 年了。时光流年,屈指计算,父亲从 10 多岁,写到了 80 岁,写了 60 多年。这次,父亲整理的文集面很广,量很 大,能想象到父亲的不易。我建议父亲: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文集,咱们就做个系列化的封面设计,好好规划 一下。父亲说,不用这么复杂,这些集子的文字不过就 是个人记录,就是一个特别形式的“档案 ”(所以这也是 《诗词档案集》的由来)。我明白。我想这是父亲素来真诚简朴为人做事的风格。他正是用诚朴的文字、诚朴的 态度,诚朴的做人,书写诚朴的一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卞欣 </p><p class="ql-block">‍ 2023 年 12 月 23 日(冬月十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