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飞雪

夜郎山魈

腊月飞雪 作者／刘平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巷子里积了半人深，往日那些杂乱、破败的垃圾，全都看不见了。所有人家的屋顶，都成了圆圆的蘑菇，从窗口望出去，连绵起伏，一直堆到远处的山脚下。屋檐下挂着密密麻麻的冰锥，像一排排倒挂的钟乳石，晶莹剔透，发着寒气。巷子里，偶尔刮来一场大风，卷起地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满天大雾一般，巷子和所有的屋屋，在那一刻，都消失了。大风退去，细柔的风从板壁缝慢慢筛进来，听起来很遥远。“呜……呜呜……呜……”天刚黑，我和波弟就上床了。我们又冷又饿，怎么也睡不着。“是狼叫吗？哥，你听，像在水晶寺那边。”弟弟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身体紧贴着我。“不是，是风的声音，你再听。”我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狼会不会沿着巷子走进来？门你关好了吗？”“天没黑我就关了的。”“不是没有门闩吗？”“我拿扁担顶住的。”“那它会不会从窗子翻进来？昨天你钉的篾席，一点不管用，都被风吹裂开了。”“人住的地方它应该不敢来。”“张二妹离她妈妈那么近，还不是被叼走了。”“张张二妹啊？……她妈忙栽菜，她坐在水井边……”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户。窗外的巷子一片灰暗，空空荡荡。窗户上原有几根木条朽了，我们踢皮球的时候，不小心被皮球撞了一个大窟窿。我昨天找到一张破篾席，剪掉多余的刺头，正好能补上那个洞。但只有三颗钉子，有一颗是弯的，而且锈了，我放在铁皮上一敲就断了，因为没有钉头，今天中午刮大风，一下就把那里撕开了。“哥，外面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隔壁的狗也不叫。他们是不是都跑了？”“他们睡着了。别说话，我们也睡吧，睡着啷子都看不见听不见了。”“我睡不着。还有柴不？我想起来烤火，我太冷了。”“没有柴了。”“爸爸给我们劈的那一堆呢？”“不是昨天就烧完了吗？”“……”“……哥……”“嗯？”“你说……”“说啷子？”“……你说，爸爸……会不会……”“爸爸咋个啦？”“他会不会不要我们悄悄跑了？”“别乱说！……他怎么会跑了？”“明天就过年，那怎么还不回来呢？”“——他走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叫我们乖乖在家等他。”弟弟不说话了，把头扭过去，我伸手去抱他，他的肚皮冰凉凉的。过一会，他开始轻声抽泣，身体也跟着轻轻颤起来。他一哭，我也受不了啦。“不准哭！”我打着哭腔骂他：“那么大的雪，路都看不清，他咋个回来？！”突然一阵狂风刮来，掀翻了灶坑上的锅盖，在地上旋转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我一摸被子，上面全是雪花。我急忙翻身站起来，提着被角往床下抖。被子已经很烂了，我听到被角嚓地一声响，差点撕烂了。爸爸补过几十次，越补越小，越补越硬。波弟夜里爱卷被子，爸爸和我们睡的时候，爸爸总是盖不到，整夜光着身子。重新盖上被子，波弟不哭了，他转身抱着我，说：“哥，我好饿。你饿不？”“嗯…睡着就不饿了。”我说。“家里啷子吃的都没有啦。”“大众食堂开就好了，我可以去赊账。我见爸爸赊过，我肯定会赊。”我悻悻地说。“过年，人家不开嘛。”波弟说。“就是。”“哥，你说，我们会不会着饿死？”“爸爸不是就快回来了嘛。”弟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我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波弟笑过后，不说话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哭，身体很小心地颤抖，生怕我打他。天黑的时候，大雪是停了的，这会又开始了，窸窸窣窣，越来越响。城里的雪都那么大，七捧高原可能更大。大雪封山，估计爸爸真是回不来了。再说，那么远的路，可能三天三夜都走不回来。我不能跟波弟一起哭。我翻身下床，光着脚，半天才找到鞋子。我说，波弟，别哭了，我找柴禾来烧，你起来烤火。我点燃一支松明，让弟弟拿着，我去柴房里看，一根柴也没有，我又去屋檐下找，还是没有。爸爸离开时，给我们劈了一大堆，他说，等我们烧完，他就回来了，可前天我们就烧完了。昨天王大娘送我们几只红薯，我把一只破木桶也劈来烤红薯了。我提着斧子，这里看，那里看：板壁再破也是不能动的，上面挂着斗笠，还有一个锡皮的军用水壶，地上有一个装酸菜的坛子，里面的酸菜，夏天就吃完了，弟弟忍不住抜出那个草团盖子，凑近松明往里看，用鼻子闻了好一会。旁边有一张断了腿的八仙桌，上面放着另一只木桶，我每天要拿去井边提水，扁担我拿去抵门了。屋顶上是椽皮与瓦片。弟弟已经冷得不行，上下牙一直在打架，他跳来跳去的跺脚，几次差点把松明扑灭了。我突然想起柴房里爸爸劈柴用的那个大木橔。那个木橔有很多节，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劈碎。当灶坑里的火燃起来，波弟撑开双掌，烤着火焰，咧嘴对我笑，一脸赞许的样子。他的眼角还留着泪痕，在火光里闪耀。脸蛋慢慢被火烤红，上面有几道鼻涕污渍。“你还饿不？”我说。“饿啊！”身上到是暖和了，可肚子还是很饿，我一提醒，波弟马上激动得不行。“那我煮东西给你吃！”我朝他诡异地笑。“还有红薯吗？”“当然不是。”我把吊锅提来架在火上，从水缸里舀来几大瓢水，再把锅盖盖上。弟弟一脸茫然，一直盯着我的举动，当我盖上锅盖时，他终于忍不住问：“哥！你煮啷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一哈你就晓得了！”一会儿，锅里的水开了，我叫他去拿两个碗来，弟弟一边拿碗，一边崇拜地看着我。我舀了两碗开水，放在凳子上，我蹲下来吹。“哥，吃这个？！”“嗯。”我说。吹得不那么烫了，我们开始喝。“好喝不？”我问波弟。“有点烫。”“那你再吹哈。”“哥，这个能吃饱不？”“能吃饱，一会儿就饱了。”“有点寡咧，我觉得更饿了。”“啊！盐，盐，去拿盐来。”我连喝了两碗才突然想起来。可盐罐里没盐了，我把锅里的水倒进去，反复摇晃好一会，才把水倒出来。“这下是不是好喝多了？”我笑眯眯地问波弟。“好喝！”波弟也笑了。“你晓得是哪个给我讲的不？”弟弟摇摇头，又是一脸的茫然。“小红她哥哥给我说的。他说他晚上饿了睡不着，就起来烧开水喝。”波弟嘿嘿笑。我们把一吊锅水喝完，波弟连打了几个水嗝。这下不但不饿，全身都热乎了。我说，趁这会热和，赶紧睡。火坑里的柴禾燃尽，波弟在我怀里睡着了，屋子里慢慢又黑下来，灶灰里还有一丁点余红。屋外的雪停了，风也停了。我迷迷糊糊，好几次睡着，又惊醒过来，脑海里一直是弟弟刚才说的话。……如果爸爸真的跑了，我们怎么为？……食堂没有开火，我们去哪里找吃的？……如果爸爸明天还不回来，我就和波弟去找他！……大雪封山，我们怎么找路呢？我们原本也不认得路啊！……我们在路上会不会被狼吃了？我好几次哭醒过来，接着又睡。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天亮了，明晃晃的太阳从窗户照进来，巷子里的雪被大家扫得干干净净了。一群穿着红衣服的妇女，打着腰鼓，一边跳一边唱，后面跑着一堆孩子，他们在放鞭炮，张二妹也在，她怎么会跑了？个子居然比波弟还高，她不是被狼吃了吗？当他们走过我家门前，就有人来砸门，咚咚咚，咚咚咚！“平儿！波儿！快出来，一起去啊。”“咚咚咚，咚咚咚”。像是锣鼓声，又像敲门声。“平儿，波儿！”弟弟猛然把我摇醒。当我睁开眼睛，他已经坐起来了。“哥，有人敲门。”“平儿！”“啊！”我脑袋嗡地一响，所有睡意都没有了。我立马跳下床，赤脚飞跑过去，拿掉抵门的扁担，猛地把门拉开。 瞬间，巷子里的风卷起雪花，带着呼啸声扑面而来…… 风雪中，爸爸穿着军大衣，凌乱的长发上全是雪花，胡子、眉毛上也挂着冰渣。他斜挎着一个帆布包，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背箩，上面盖着一层积雪。 “爸爸……”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波弟从我背后窜上来，一把搂住爸爸的腿。 “爸爸，怎么天亮你才来啊！”波弟说。 “小声点，天没亮，鸡刚叫三遍。” “啊！我以为天亮了。” “那是雪照的。” 我扶着门框，让爸爸进屋，好半天，我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 爸爸点亮松明，叫我： “平儿，咋不关门进屋呢？怎么……怎么还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爸爸瞧见我和弟弟冷得瑟瑟发抖，急忙从背篼里拿出一些木炭，放进灶坑里，点燃一张废报纸，和上我刚才劈下的一些碎木渣，匍匐着鼓起腮帮轻轻吹，碎木渣引燃木炭，木炭开始“噼噼啪啪”响，炸出点点火星，黑漆漆的木炭越来越红…… 爸爸从背篼里把剩下的木炭全捡出来，中间露出很多被木炭染黑了的块状物。 波弟指着黑色块状物问： “爸，那是啷子哦？” 爸爸神秘地笑了笑，说：”好东西！” 波弟又问：“啷子好东西？” 父亲说：“嘎嘎！” 一听是“嘎嘎”，我和弟弟，口腔里立即包满了口水，甚至忍不住从嘴角淌出来。 “赶快把锅架在炭火上。” 弟弟刚才喝多了水，忙着跑去屋檐下屙尿，我去拿锅。爸爸从背篼里提出一块黑呼呼的五花肉，放水里胡乱清洗一下，便大块地切进锅里。 很快，肉在锅里“哧哧”爆响，肉香味弥漫整个小木屋。我和弟弟凑近锅边，贪婪地吸着爆炸四溢的肉香味，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的肉，不停地咽口水，一会儿又可怜巴巴地侧头看父亲，父亲说：“吃吧，应该熟了。” 父亲指令一下，我和弟弟忙不及去拿筷子，直接用手从油锅里飞快捞起一块，烫得左右手来回倒腾，嘴里发出“丝丝丝”的声响。 爸爸大约也很饿了，也学着我们的方法，徒手从锅里捞了一块放进嘴里。 我们一起大口撕咬着香喷喷的肉，黑色的油渍顺着嘴角流淌。 吃完肉，三爷仔脸上尽是油污与碳渍，唱京戏的大花脸一样，我们一个看一个笑。 “爸爸，我们刚才煮水喝，一点都不抵饿。”波弟说。 爸爸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爸……咋会有这么多肉哦？”我突然想起问他。 “我用老家的房子跟你幺爷换的。” “幺爷家还养得有猪？” 爸爸突然压低声音，小声说：“乡下偏，偷偷摸摸养的！” “那杀的时候，猪一叫，别人不是也听得见吗？”波弟也小声地问。 “我们先拿绳子把猪嘴绑起来，又缠了好几层布，悄悄在猪圈里杀，它哼哼几声就死了。” “天那么黑，你不怕狼啊？你为啷子不白天来呢？晚上好害怕。” “白天有人设路卡，一旦发现，这些肉就会被没收，我们吃个鬼啊！……我走了两天，一路上只遇到一个人，牵着骡子，吓我一大跳，我正想跳到路坎下躲，他突然喊我，问我去哪里，我哄他说，去老家背木碳，路不好走，回来晚了。是你幺爷家附近的人，他来城里买盐巴。” “难怪你在肉上放那么多炭哩！把肉都搞黑了。” 爸爸得意地笑道：“肉上放炭，就是为了伪装嘛！” 爸爸以前当过侦察兵，据说很厉害。 “爸爸，我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爸爸一把将波弟搂到怀里，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半天不说话，碳火的红光映着他黑黑的脸，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突然想起似地说： “哦，我差点忘了，我在镇上给你俩兄弟做了一套新衣服，我去拿来给你们试试。” 爸爸起身去板壁上拿挂着的帆布包，趁机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他拿出两套折叠好的蓝色卡叽布衣服，比了比长短，说：“这套是平儿的。来，这套是你的。” 我和弟弟高兴地接过父亲递来的新衣服，马上试穿。 衣服裤子穿上后，我的高兴劲一下退减了很多。爸爸似乎看出我的不悦，就说： “确实太大太长了点，但卷起衣袖和裤脚就可以了。你们正在长个子，穿到后年，估计就合身了。” 此时，弟弟的鼻涕又流了出来，他习惯性地用袖口去擦。 我赶忙制止说：“新衣服哈！”他急忙把手放了下来。 衣服虽然不合身，但毕竟是崭新的，在火影里泛着幽光，还能闻见一股干净的布香味。 波弟说：“隔壁周家三弟兄，早就得新衣服穿了，天天来我们家门口踢皮球，还叫我们一起去踢，明明是让我们去看他们的新衣服。” 爸爸哈哈大笑，说：“那你们去踢没有咧？” 波弟说：“我们才不去哩！” 我和爸爸都笑了。 疲惫的父亲打了一个哈欠，说：“天快亮了，我们睡一觉吧，明天好过年。” 我和弟弟舍不得脱下新衣服，合衣而睡。为了不让弟弟卷被子，我让爸爸睡中间，我们睡在他两旁，紧紧抱着他。 灶坑里的木碳真熬火，彻夜不灭。尽管外面冰天雪地，但我们吃饱了香喷喷的肉，穿上新衣服，搂着爸爸高大而暖和的身子，我们睡得很香。我似乎又做了刚才的梦： 暖烘烘的太阳光照着大地，那一群打腰鼓的妇女，慢慢走到巷子尽头，锣鼓声越来越远。我和弟弟穿着新衣服，来到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门口；爸爸来回去井里提水，很快灌满水缸，然后在屋里煮肉。房顶上的雪化了，冒出一股蓝幽幽的炊烟，摇摇摆摆，像一条龙，慢慢爬去天上。 我和波弟在门口踢皮球，一会儿，周家三弟兄也来了，我们高高兴兴一起踢皮球。 深圳2022.7.12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