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要结婚了”信中的这句告白让爸爸妈妈怔住了。后来妈妈对我说:我和你爸爸拿着信,默然对望着,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才22岁!离家才四年!那个满目纯情的女孩要结婚?!</p> <p class="ql-block">他们实在没法接受这个决定。她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吗?她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妈妈复信说不同意我的决定。“我们不反对你交朋友,但是,结婚要过了25岁以后,因为只有到了那个年龄你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p> <p class="ql-block">我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我要结婚了,我无法改变历史,只能接受命运——现实告诉我。</p> <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p><p class="ql-block">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在一次一次批斗之后,地富反坏右已成死老虎,那谁是活老虎呢?在那个疯狂的、失去理性的时代,营的教导员张子玉,学校校长徐建余,还有我——只因为父母都是大右派,自己又成天抱着“封资修”的毒草既读又写……我们成了下一个目标。</p> <p class="ql-block">山雨欲来风满楼。</p><p class="ql-block">在批斗大会召开的前一周,一群戴着红袖章的红革会战士冲进了我的宿舍。幸好我早有预感,在这之前烧掉了所有的日记、信件、诗稿、文稿和“封资修”的书,只留了《鲁迅全集》《毛泽东全集》《毛主席诗词》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p> <p class="ql-block">“这是什么?”一个“战士”指着我的《鲁迅全集》气狠狠地盯着我问,也许因为我的《鲁迅全集》是十本精装本,每本都带封套的,他没有见过。</p><p class="ql-block">“这是《鲁迅全集》。”</p><p class="ql-block">“你还凶!过两天‘鲁迅’也救不了你,你就等着吧!”</p><p class="ql-block">他们把我的箱子、书箱翻得底朝天,一无所获地走了,临走甩下了这句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其实,当时如果能想到对我们的迫害会如此惨无人道,我可以逃走。虽然无处可逃——上海是回不了的,父母也在“坐飞机”,也许可以去男友家躲一阵。但是事态的发展哪是善良的人们所能预料的!真是史无前例!</p> <p class="ql-block">文革后的爸爸妈妈</p> <p class="ql-block">营部广场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横幅瞩目惊心,主席台上工作员张x正声嘶力竭地喊着“把那些牛鬼蛇神带上来!”</p><p class="ql-block">被一根绳子绑成一串的“九·二五起义”人员,以及据说是流窜到新疆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被打着、赶着,踉踉跄跄地跑上台。忽然,有人倒下了,被绑在一起的呼啦啦倒了一串,立马传出一阵凄厉的呻吟……</p><p class="ql-block">“装什么装?!”一阵吼声夹杂着哭喊声,只见那些倒着与半倒着的,被连拉带拽;又有人倒下,有人刚站起来又被拽倒……</p><p class="ql-block">总算跪成了一排、两排、三排……除了台上的吼叫声、呻吟声,会场上不喊口号时是一派沉寂……“把黑帮分子的保护伞张子玉揪出来”!随着一声指令,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挟着张教导员,会场上只听得他们“咚咚咚”的脚步声。张子玉是全兵团有名的标兵,一营在他的领导下,成为北疆地区的粮仓。他被这些人“砰”的一声摔在台中央,会场上略有骚动,还有几声惊叹。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打手用一条粗麻绳往他的双肩一套,然后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用力将绳一抽,凄厉的叫声几乎穿透了我的耳膜……“把黑司令徐建余揪上来”于是刚才的情景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他被绑时嚎哭起来,我的心在他的哭声中颤栗着。</p> <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爸爸</p> <p class="ql-block">叔叔程应铨</p> <p class="ql-block">我的背后已经站立着两个打手。名字一报出来我说了声“自己走”!“还在凶!”一个打手揪住我的头发,一把把我拉出队列。我后来想,幸好我是短发,否则连头皮都会被他揪掉。徐建余是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新中国培养的红色知识分子,三代贫农;我当时的罪名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真是高抬我了,我连大学都没上过!后来才知道,教导员和徐校长的手臂被硬生生地绑断了——比绑劳改犯还狠。</p> <p class="ql-block">绳子深深的嵌入我手臂的肉里,膝盖上的皮都跪掉了。最可恨的是,他们嫌我不喊,不哭,连哼都不哼一声,居然在游街时用粗麻绳打了结,往我的脸上打,第一下打上来我就感到眼睛肿胀了,后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人家还是个丫头!”但是就那一下,我的眼睛一个星期多都睁不开,并且流着血水,我吓坏了,用手把眼皮扒开,看见眼睛成了两个紫核桃……还好没有瞎!只有我一人被带到一连,而且没有关起来,没有再挨打。其他人在送往二连三连之后遭遇了更为残酷的逼供讯,而且都被关了起来。一连派人去学校把我的行李取来放在集体宿舍,也是从那时起,我在一连待了整十年。</p> <p class="ql-block">二十年以后的我</p> <p class="ql-block">在凄风冷雨中,在他人的白眼中,尤其是,当我发现我的书,我的笔记,凡是我的一切,我不在的时候,就会被仔细“审视”;只要我一进宿舍,正在热烈讨论的场面就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其中不乏先前和我不分彼此的支青好友。我不怕打,不怕骂;但是受不了这种被看成异己,成天生活在被鄙弃,被怀疑的目光中。这样的目光抽打在我心上,折磨着我的神经,几乎每一分钟都活在煎熬中。我感到失去了活下去的乐趣,失去了做人的最后一点点尊严;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伤口在一天天愈合,但是心却在流血。</p> <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的我</p> <p class="ql-block">有一天,趁着去菜地灭虫,我带了一块敌百虫回来,把它泡在我的小茶缸里,并给男友写了一封诀别信。第二天一早我把信交给他后就去了大田,准备下班后喝下敌百虫,然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最好谁也找不到我。</p><p class="ql-block">午饭是送到地里的,我随便吃了几口就独自躺在林带里。大田里很安静,大家都在休息。毛渠里的水淙淙地流着,野蜂嗡嗡地在苜蓿花丛中飞来飞去。想到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亲爱的男友,离开爸爸妈妈,我的心一阵阵地抽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不能让它们流出来,不能让它们暴露了我心的“行踪”。</p><p class="ql-block">我回味着男友的第一个吻,想着我带给他的磨难:因为我,他被清除出民兵;因为我,可能影响他在中科大的姐夫的前程。他干嘛要这么死心眼!我默诵着连斯基(普希金《欧根·奥涅金》中的人物)在决斗前的咏叹“黎明的曙光开始发白,明朗的一天又来到,也许在这个时候我已被埋葬……”</p> <p class="ql-block">“程炎,黄指导员找你。”我一跃而起。一定是男友把信交给了指导员,我当时真是恨死他了。</p><p class="ql-block">指导员大致说了几点:一是男友做的对,他是在帮助我;但他已力所不及了,只好找组织。二是连里一直很保护我,从没有把我当成敌我矛盾。三是如果找人把我看管起来,我会更受不了。他真正打动我的是对形势的分析,他说这一切都会过去,只是当前他没有能力力挽巨澜,只能保证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按政策办事。这个指导员叫黄天顺,文革后被提拔上去了。是他和我的男友救了我一命。</p> <p class="ql-block">我们兄弟姐妹及家人</p> <p class="ql-block">先生八十岁生日</p> <p class="ql-block">文革后三营学校有个天津支青的哥哥,带着天津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同志来181团办案。66年教师集训时他妹妹和我一组,有一次批判某教师,我在笔记上随便写了“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小休息后回会场,发现他们几个在窃窃私语,还边朝我指指点点的。我一惊,生怕自己有什么失误。后来发现他们把我的笔记交给了大组长“徐建余”,又听徐在说“这是毛主席的诗”。我那时觉得她左得无知,没有想到她用了我没有用成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第二年开春,当人们在地头发现她的尸体时,已经腐烂了。这种无头的冤案文革中不知有多少!除了留给亲人无尽的哀思,至于个人的生命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她的父亲是高干,文革中期被“揪”了出来,她的命运也逆转了。后来我读到了一段话,深有感触。“群体并不意味平等,恰恰相反,群体往往是领袖的拥趸。在领袖华丽的辞藻中、亢奋的情绪以及鲜明的身体语言的煽动下,群体具备了很强的爆发力。在这种情况下,群体模糊是非,丧失独立思考和辨别是非的能力,不加思索地用火和剑……群体永远是被人催眠的玩偶。”</p> <p class="ql-block">第二排右起第三人是我</p> <p class="ql-block">之前,男友问过我想不想结婚,我甚至觉得不该考虑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众不可户说,我被“群体”孤立了,虽然,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们后来仍是朋友。但在当时,他们视我为敌,让我陷于纷乱之中。我需要一份平静。至少,不再受别人的目光的鞭挞;至少,关起门来我可以读自己的书;至少,不必再惴惴如小鼠,时刻在揣摩别人又准备怎么陷害我。我不能把这一切告诉妈妈爸爸,他们自身难保,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彻夜难眠,悬心度日。他们颠簸在风浪中,而我要的是避风港。只有结婚才能避开那个冰窖,暂时避开外面的风雨,才能有一份温馨;恰恰只有男友能够也愿意把我带到他身边,给我一份抚慰,给我一个避风港。所以,我答应嫁给他,决定结婚了。</p> <p class="ql-block">补笔:</p><p class="ql-block">爱不堪一击!</p><p class="ql-block">双方的教养、性格、生活习惯及对家庭的责任感终究让婚姻只剩一纸婚约维系!</p><p class="ql-block">人都会在婚姻中变老变丑,这不是婚姻的过错;错在让一个丈夫或妻子承担起家庭所有的责任:孩子的养育、教育、就业;甚至儿女和自家买房买车及日常琐事……堂而皇之地享受、吹嘘,理直气壮地埋怨,三天二头地冷战不停……</p><p class="ql-block">岁月已矣!它改变了一切,我们就这样在改变中痛苦,挣扎;想逃离,又被家拉扯着,痛楚,失落,无奈,苟且一一嵌在心的皺折中;心堵、心悸、心颤……那哪是药物能解除的!</p><p class="ql-block">婚姻並不是避风港,好的婚姻才是!但谁能预料将来呢,只有到了将来才明白!</p><p class="ql-block">所以,婚姻可有,可无;可去,可留;取舍之间便是人生。</p><p class="ql-block">能折磨我们的,永远都是过于在意的东西,若只在意自己,婚姻奈我何,蹉跎岁月又奈我何!</p> <p class="ql-block">不失初心</p>